“本来我是打算指望这批土豆救命的,但是现在用不着了。陛下送来一些粮食,加上城里现有的,凑合十多天没问题。既然用不上了,也就没必要露出来,我有预感,早晚还会有大事儿发生。”
“啊?”李思文闻言,心中惴惴,他回头瞅了眼凉亭上的独孤九,见他没说话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哥,我、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你当然做错了!”
“啊?”李思文心里一惊,道:“你都知道了?小九跟你说的?”
“当然啊,”李牧又拽了一条肉干,道:“没有陛下旨意,你就私自离开定襄,犯了王法知道不知道?”
“哎呀,大哥你就吓唬我吧。”李思文哪把这事儿当回事了,诡辩道:“陛下是说没旨意不让我回长安,但也没说不让我回洛阳啊。再说了,我请示过大都护了,大都护说随便,我这不就回来了么?”
“大都护?”李牧抬眼看过去,道:“河间郡王?”
“还能是谁!”李思文憋闷道:“原本定襄是咱兄弟的地盘,结果大都护一到,我的官衙成了他的官衙,我的府邸成了他的府邸,就连我的府兵,也都成了他的麾下了。”李思文泫然欲泣,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儿,大哥,这不行啊。咱们打下的江山,拱手送人啦!”
“瞎说什么!”李牧狠瞪了李思文一眼,道:“哪个是你打下的江山——那都是陛下的江山,多大的人了,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哦,”李思文憋着嘴,不情不愿地嘟哝:“我总觉着,不能这么说。城是咱俩守的吧?城毁了之后,也是咱俩重建的吧?我这忙乎一年多,又是收流民,又是办市集的,结果大都护一到,啥都成他的了,哪儿说理去?”
李牧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西突厥的武力太过于强大,定襄直面西突厥的势力范围,必得有一个名将坐镇才行。李思文,显然是不成的。但大都护府设在定襄,却也不止是因为这个,多半也是在防备自己。李思文是自己的小弟,对自己言听计从,他的和自己的没啥区别,若是不夺了李思文的军权,任由他发展,定襄以后变成什么样,那可就没准了。万一哪天自己有了不臣之心,引突厥兵马入镜,长安就面临着再一次便桥之盟的尴尬,所以说,在李世民的角度,他必须得这样做才能安枕。
李牧叹了口气,道:“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咱兄弟官小呢,由他去吧,除了府衙和府兵,其他的,他还做什么了?”
“那倒是没有。”李思文不是个撒谎的人,实话实说道:“城内外的大小事务,还是我管。大都护寻常都不出门,也不过问任何闲事儿。”
李牧心下稍安,李孝恭果然还是明哲保身,对有自己职责范围无关的事情,仍是不参与、不涉及的态度。
“土豆的事情,他知道么?”
“应该知道吧,”李思文想了想,道:“收获了之后,我给他送去了几袋,他说好吃,又要了一车。我回洛阳也跟他说了,能不知道么?”
“我是说,土豆的产量这些事情,他知道么?”
“那应该不知道。”李思文笃定道:“准确的产量,只有我知道,其他人,就算是种土豆的农夫,也就是知道产量不少而已。”
李牧心中隐隐不安起来,又问:“还有别人知道土豆的事情么?”
“呃……”李牧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李思文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事情,大哥,我、我用土豆,跟突厥人换了肉干。”李思文指了指李牧身后的袋子,道:“就那袋。”
李牧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呀,真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臭显摆什么啊?有点好东西怕人不知道啊?”
“大哥,这也瞒不住的事儿啊。”李思文委屈地嘟哝:“收土豆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人。想瞒住根本不可能,谁眼睛也不瞎,咱也不能全灭口吧?”
“呃——”李牧一琢磨也是,叹了口气,道:“罢了,瞒不了就算了。定襄离这儿也远,消息传过来也要一定的时间,只是陛下那边,看来是瞒不住了。”
“有啥可瞒的啊,”李思文满不在乎道:“依我的意思,咱得请功。大哥,你知道这土豆一亩地能产多少斤么?两千多斤!”李思文比了一个‘耶’,嘚瑟道:“这不是仙种是什么?亩产两千斤呐,有了这土豆,往后还有饿死的人吗?”
“土豆虽然产量高,却也不是万能的。”李牧远没有李思文那么乐观,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有了土豆的世界,仍然还有饥荒的存在。著名的‘爱尔兰大饥荒’,就是因为当地只出产土豆,当针对土豆的病害开始蔓延,由于没有替代的作物充当食物,爱尔兰岛上的居民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大饥荒。
虽然不知道系统出品的土豆,有没有‘免疫’病菌的能力。但即便是有,经历几代繁殖后,品种也会出现变异。不出病害几乎是不可能的。土豆这类根茎类作物,有一个天生的弊端,叫做‘重茬’。当一块土地连续几年一直种土豆的时候,土豆的产量就会降低,而且土地也会越来越贫瘠。过了几年之后,即便不种土豆了,改种其他作物,产量也会大幅降低。也就是说,想要靠种土豆一劳永逸地解决粮食问题,是非常不现实的。
而且重茬会导致土壤中的一些微生物有益菌减少,马铃薯自身的抗逆性下降,在加上常年就是这样几种防治药剂,病虫害的抗性会随之增加,越往后,农药的剂量就会越大,而病虫害的抗性也会随之增强,这就造成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农药越用越多,但效果越来越差,马铃薯产量越来越少,收益越来越低,一系列的问题,随之出现。
这个问题无解,因此哪怕是到了李牧穿越之前的时代,科技已经非常发达了。土豆种植也是采取了休耕间作,东北种植土豆常常是种植一年土豆,改种一年玉米,或者两年间作,连着只种土豆的事情几乎是没有的。
千年后仍没解决的问题,李牧根本就不指望唐朝能够解决。还有就是,虽然土豆产量高,但却不宜贮存。像贮存普通五谷杂粮那么贮存土豆,保准得生芽子,生了芽的土豆有毒,是不可以食用的。而要大规模贮存土豆,就要采取挖地窖的方式,最多也就是一年半载,没法长期保存。所以土豆虽好,也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作为主粮使用。
土豆还有一个弊端是,它是一个舶来品。它的本质上,并不符合中国人千百年养成的饮食习惯。因此,哪怕到了千年之后,在中国人的餐桌上,土豆也是作为‘菜’来食用,几乎没有中国人会像外国人那样,把土豆当成是主食,代替米饭来吃。
李牧对土豆给予厚望,只是因为它容易繁殖,而且不挑地方。若是能达到普及,每家每户都种一点,当年种当年就吃,能够省下不少粮食。它起到的是辅助的作用,而不是代替的作用。
李牧花费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跟李思文讲完这些。李思文已经听得傻了,尤其是听李牧说土豆生芽还有毒,不禁担心了起来:“大哥,这可如何是好,定襄还有大批的土豆,咱们一没地窖,二也不知道有毒,万一发芽吃死了人可咋办?”
“刚收的土豆,生什么芽!明天你就飞鸽传书回去,把地窖和生芽有毒的事儿告知一下,有什么来不及的?还有就是,特意嘱咐弟妹,土豆不可再卖给突厥人了,先留着。”
“大哥,咱们不是跟突厥人结为兄弟了么?土豆又不是啥金贵的物,别那么抠门了。”李思文有些不忍道:“大哥,原本我也恨突厥人,可是这一年多接触下来,我发现突厥的老百姓啊,也都跟咱们的老百姓一样。都是为了一口温饱罢了。眼瞅就入冬了,他们没粮食,又不知得饿死多少人,咱们不给他们土豆,他们饿急眼了,说不定还得打仗,还不如给他们点土豆吃,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会老实的。”
李思文的这个想法,和几百年后的宋朝执政者的想法不谋而合。以小的代价换取和平,从某种意义上并没错。但如今的大唐,并不怕打仗,能不软弱的时候,李牧可没兴趣妥协。粮食可以给,但是得你服了我之后给,让你记得我的恩情,而不是我要上赶着送给你,苟且得安,这里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你这人就是不长记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瞅着可怜,我瞅着也可怜,但等他们打上门来的时候,可不会因为咱们今日瞅着他们可怜,就放过咱们。可以帮,也可以给,但不能白给,不能白帮。”李牧瞅着火堆渐渐熄灭了,拿过铲子把灰烬铲走,挖出了‘泥蛋’敲开,一股香气冒了出来,李思文饿了半天了,扯下一只鸡腿晃了晃,喊道:“小九,吃不吃啊?”
“不吃!”独孤九的声音飘来,若没看见是怎么做的,也许他就吃了,但是见过怎么做的之后,他实在是吃不下去。
李思文把鸡腿递给李牧,李牧已经扯了另一个在手里,示意他自己吃,咬了一口,继续说道:“突厥人不是分部族的么?与咱们亲近交好的,不妨半卖半送他们一点,与咱们关系一般的,那就‘亲兄弟明算账’了,跟咱们关系不好的,给钱也不卖。你别看土豆收获得多,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产量了,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大哥说得有理,我知道怎么做了。”李思文吃得满嘴流油,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没酒了,”李思文吧嗒吧嗒嘴,道:“大哥,我想了一下,你说得也对。土豆虽然好,但不能替代粮食。就说这酒吧,土豆就没法酿酒不是?”
李牧心道,其实土豆也是能酿酒的。只是酿出来的酒不咋好喝就是了,但此时说这个也没意义,李牧便点点头,含混过去了。
“大哥,我想跟你说个事儿。”李思文啃着鸡腿,像是随意提起似的:“我想回来了,我还是觉得在你身边安心。”
李牧动作一停,抬头瞅了李思文一眼,道:“不想在定襄了,因为大都护的事儿?”
“也不完全是。”李思文嚅嗫了一会儿,道:“上次打仗的时候,我就觉着,我、我太废物了。我没守护一方的本事,我还是跟在你身边,帮你做点事儿,我也就这点能耐。大哥,你不嫌弃我吧?”
“嫌弃倒是不嫌弃,咱们兄弟之间,哪里说得上‘嫌弃’二字。”李牧叹了口气,道:“只是,我不想让你跟在我身边,活在我的影子里。我的兄弟,当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才是。”
“我……”李思文心道,我要是能独当一面,我会不想独当一面么?我是做不到,才会有这种想法的啊。但李牧这么说了,他也没法说什么,抿了抿嘴,不言语了。
李牧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这么着吧,正好洛阳这边最近事儿多。你那边有大都护在,也没啥大事儿,你先留下帮我一阵,等这边事儿消停了,你要是还这个心思,那你就留下,行吧?”
“嗯!”李思文见李牧不嫌弃他,又高兴了起来,瞅着李牧的那只鸡腿快啃完了,赶紧又扯了一个鸡翅膀递了过去。
月朗星稀,秋意微凉。篝火又重新笼了起来,多日不见,兄弟俩自然有许多话聊。暗处,一个小和尚一直在偷瞄这边,住持老和尚来到他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小和尚吓了一跳,赶忙施礼。
“去吧,离这么远也听不见什么,明天你就下山吧,转告女施主,她的人情,白马寺算是还过了,往后只要侯爷一日在洛阳,白马寺上下便唯侯爷马首是瞻一日,情势如此,白马寺也不能逆势而为,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