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苑之后,朱由校的脸色没有变得太好看。
坐在椅子上半晌没动,朱由校最后露出的只能是苦笑。
原本还以为至少能够坚持一段时间的,谁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也没能坚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臣子们居然又划分了派别。
这一点其实朱由校早就有设想,他们这么早就划分了派别,自己或许会吃惊,但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之所以像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些事情超出了朱由校的控制。那就是这些臣子的划分派别的方式,或者是说这些臣子们自己结党的方向。
在朱由校的眼里面,孙承宗应该与韩爌、徐光启则应该和余懋衡走到一起,这才是自己原本的安排。
现在他们这么干,彻底打乱了自己的布置,或许他们就是故意的。
不过无论他们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这么做的,朱由校都没有办法,他需要把这件事情认下来,哪怕事后想要调节的话,也需要换一个方向,而不是生硬硬地去参与。
“皇爷,皇后娘娘来了。”陈洪来到朱由校的身边躬着身子说道。
朱由校点了点头说道:“让她进来吧。”
说完,他揉了揉发僵的脸庞,试图让整个人在感观上能温和些。
时间不长,张皇后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径直来到朱由校的身边,轻轻的弯下身子说道:“妾身参见陛下。”
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张皇后,朱由校刚刚的忧愁已然消失不见,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径直来到了张皇后的面前,伸手拉过张皇后的手,笑着说道:“宝珠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虽然朱由校和张皇后的关系很好,私下里相处也很自然,但皇宫里面毕竟是有规矩的地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胡乱来的。
即便是皇帝都不行,何况是皇后。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皇后基本上不怎么到这边来。就算是她想见朱由校,也会等到朱由校过去,或者是派人过来通传一声,而不是直接跑过来找朱由校。
如果是直接来寝殿,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朱由校身体不适或者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张皇后会过来亲自照顾。
又或者是朱由校自己让张皇后过来的;或者就是最后一种,张皇后可能有什么急事需要找朱由校解决。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最后一种,因为前两种的情况都不存在。
说是想见朱由校,基本上也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昨天晚上朱由校就是在张皇后那里过的夜。
见张皇后出神的模样,朱由校知道她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便拉着她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笑着问道:“宝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回陛下,是妾身父亲的事情。”张皇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随后她又有一些迟疑地问道:“陛下,能不能把妾身父亲的差事给免了?”
听完这话之后,朱由校一愣,脸上带着些许关切地问道:“可是国丈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下面的人做了什么让国丈不高兴的事?宝珠你和朕说,朕保证严厉的惩处他们。”
张皇后有一些无奈,她也不知道自己眼前的陛下是真的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这一段时间父亲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内务府里面的斗争很激烈,大家都有各自的一群人撑腰。
王安就不用说了,人家从宫里带了一堆人到内务府;另外一个太监方正化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虽然名义上是父亲的下属,但是也不得不给他们面子,毕竟这两个人都是宫里面的人。
除了王安和方正化这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文官那边来的朱童蒙,人家有整个文官集团的支持。
这还不算什么,主要是人家掌管的是督察司,父亲也不能得罪。
而且朱童蒙这个小黑老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整日盯着这里、盯着那里,仿佛随时随地想要找出所有人的错误。
最关键的是这个朱童蒙对父亲盯得很紧,搞得父亲好像已经犯事了的样子。
除了朱童蒙之外,还有一个叫胡飞的。这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就成立了一个审核司,已经将跟商人接触的事情都接了过去,弄得父亲什么都管不了。
用父亲的话来说,他现在在内务府就是一个傀儡,已经被所有人给架空了。
父亲受了委屈,自然就跑来身为皇后的自己了,希望自己这个女儿能帮帮他。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张皇后能有什么话语权?总不能跑去直接说让他们听父亲的话吧?
这也不是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啊,何况张皇后也觉得如此一来不妥。
从最开始张皇后就不想父亲去内务府,是父亲非要去。
反正干的也不顺心,在张皇后看来,父亲还不如乖乖的回家,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对于张国纪在内务府的遭遇,朱由校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可是他为什么装不知道?
因为这些事情都是他授意底下的人干的,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
对于朱由校来说,张国纪本身就是一个傀儡,没有什么好说的。
听到朱由校的话,张皇后有些幽怨的看着朱由校,心里面也非常的无奈。
张皇后知道,陛下可能并非什么都不知道,而是知道一些东西,但是没有办法,或者是不想管。
不过张皇后还是要帮一帮自己的父亲,软软地说道:“陛下,家父想让妾身问问,内务府那边是不是可以开始考核了?毕竟现在内务府缺人手,早点开始考核早点能够把人手补充上。”
这是张皇后给父亲找的理由。
事实上,父亲的话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他在内务府没有人帮忙,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一个。那些人能够把他给架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
所以父亲想快一点开始考核,如此一来的话就能够招募一批自己的人。到时以他的才华,肯定能把那些人全都收拾了。
对于父亲的说法,张皇后保持怀疑态度。
陛下不答应她的话,那就只能按照父亲说的办了,希望父亲能从里面招募一些他要的人手吧,或者是他说的人才。
朱由校心中暗笑。
这张国纪是忍不住了,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内务府的事情进行的也差不多了,正好就让他开始吧。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考完之后,张国纪还能不能在内务府继续待下去?
不过朱由校也不会让张国纪走,因为他是内务府的一个背锅侠。
要知道内务府要干的事情,那还是很得罪人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一个头够硬的人去当背锅侠。
当朝皇帝的老丈人、皇后的亲爹——张国纪,这样的人就头够硬,就像当年万历皇帝的姥爷家一样就头够硬。
关键的问题在于张国纪这个人,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即便是他犯了什么错误,也不可能被严惩,这一点连臣子们都知道。
你怎么能让皇帝去杀了他的老丈人呢?
还是你想让皇后大义灭亲?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国纪就是一个完美的背锅侠。
所以在张国纪的利用价值没有耗光之前,朱由校是不可能让他离开内务府。
不过考核也的确应该开始了,原本朱由校犹豫着是内务府先开始考核还是皇家书院先开始考试。
既然内务府这边着急,那就让他们先开始吧,让张国纪试试水也好。
于是朱由校拉着张皇后的手说道:“宝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朕马上就让陈洪去一趟,这件事情马上就安排下去,一定尽快进行,绝对不会再耽误什么事情。宝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面吧。”
听着朱由校的话,看着他摸上肚子的不安分的手,张皇后脸色微红。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了朱由校的怀里面,轻声地说道:“陛下真疼妾身。能嫁给陛下,真的是妾身祖上修来的福气。”
见到皇帝和皇后似乎有腻歪的意思,陈洪连忙招手,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在朱由校和张皇后卿卿我我的时候,徐光启的家里面,几个人正在聚会。
正是心学在朝堂上的三个人物,内阁次辅徐光启,礼部尚书沈庭筠,以及户部侍郎李之藻。
三个人坐在一起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徐光启抬起头,看了一眼沈庭筠,面色沉重地说道:“你和振之说说情况吧!”
振之是李之藻的字,今天的会议他的级别不够,所以并没有在场。
徐光启就是让沈庭筠告诉李之藻会议现场发生了什么,然后三个人可以进行讨论,否则的话没法说。
沈庭筠点了点头,同样面色沉重地说道:“好。”
答应完这一声之后,沈庭筠详细地向李之藻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沈庭筠说完之后,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大概经过就是这样了。我们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
李之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因为这件事情他们三个也不是没商量过,甚至是十拿九稳的一件事情,他们觉得陛下肯定会倾向于自己这一派。
如果拿下这一次的执掌资格,那么注定会让自己这一学派腾飞。
可是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三个人的心情都不是太好。
这个时候坐在主座上的徐光启幽幽地说道:“今天在御前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了,我们好像是被人针对了,而且还不光是一伙人,但就是不知道哪里不对。”
“事实上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是现在纠结这个已经没有用了,陛下把差事给了黄克缵,可以说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这一点至关重要,谁也不知道黄克缵要做什么。”
“其实已经有迹可循了。”在一边的沈庭筠说道:“这些日子有什么消息传出来,那么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改信奉荀子的。”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沈庭筠的脸上带着嘲讽。
其他两个人也都反应了过来,李之藻沉着脸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只是有一点我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黄克缵会如此肯定陛下会信荀子?
当初我们也是得陛下召见,陈可道去讲学,我们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可黄克缵是怎么知道陛下会对荀子感兴趣的?这才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过黄克缵的做法好像是在学我们,你说他会不会安排人去给陛下讲学?”
“安排人?”徐光启有些嘲讽地说道:“黄克缵会自己去的。”
其他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一些不敢相信地说道:“他会自己去吗?不可能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徐光启摆了摆手说道:“你们都不了解黄克缵的为人,这是一个非常谨慎的老狐狸,但做事情就非常有魄力。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黄克缵会直接就去做,不会有什么退缩的地方。”
“之前在内阁里面,黄克缵一直都是不动声色,对我们的事情也都不关心。并不是因为他甘心这样,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不甘心,也想要有所作为,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朝廷的几个实权衙门,吏部是周嘉谟说了算,黄克缵想伸手根本不可能;兵部是孙承宗的,户部是我的,礼部是沈庭筠的,工部在赵南星的手里。”
“虽然黄克缵是内阁大学士,他手里面仅仅握着一个刑部,除此之外,六部没有任何让他插手的余地。”
“虽然黄克缵也是内阁大学士,可在陛下那里边,他并不是很得宠。相比较起来,孙承宗是陛下的老师,而我则是为陛下所看重的,韩爌是内阁首辅。黄克缵在我们几个人里面没有丝毫的特殊,所以他一直不动声色,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没有办法。”
“这一次黄克缵看到了机会,他想到了荀子的学说。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让陛下接受的,但是他确确实实找对了方向。荀子的学说你们都知道,礼法并重,正好对应黄克缵的刑部。所以对黄克缵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只要能够他做成了,刑部的地位就会大大的提升;在内阁里面,他也会有足够的话语权,会成为代表一方势力的人选。”
“在这样的情况下,黄克缵就会全力以赴的去做。这里面最难的一个点,其实就是让陛下接受荀子的学说。前面不知道黄克缵是怎么做到的,但后面他一定会亲自去给陛下讲学,因为这是整件事情最关键的地方。黄克缵要保证万无一失,所以他绝对不会允许出一点纰漏,绝对会自己去。”
听了徐光启的话,在场的几个人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谁都没想到徐光启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结果却恰恰如徐光启所说的,他们都相信了,因为很正确。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沈庭筠问道。
这件事情对沈庭筠来说也很关键,原本他想利用这件事情来拓展自己一方的势力,可是现在却被黄克缵插了一杆子,心里面肯定是不开心的。
但是开心不开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能夺回属于自己的利益。
听到沈庭筠的问题,李之藻的眉头一皱,有一些迟疑地说道:“恐怕是不好办,陛下现在任命了黄克缵,我们想要拿掉他很不容易,陛下也不会朝令夕改。我们唯一能下手的地方,就是让陛下不信任荀子的学说。”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之藻抬起头看向徐光启,这件事情还要他想办法。
不过徐光启却没有什么表现,只是静静的沉思。
半晌,徐光启才抬起头,目光在沈庭筠两人的脸上扫过,缓缓说道:“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做什么。虽然我们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可是当今天下,依然是理学的天下。各个地方的书院你们也都知道,各个地方官员的出身你们也都知道,如果我们现在和黄克缵打起来,高兴的就是他们,同时也会让陛下对我们不满。”
“因为陛下用我们的时候,我们不也是名不见经传?我们不也是被朝廷排挤?如果我们现在排挤黄克缵,那我们和之前的人有什么区别?这让陛下会怎么看我们?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一边的沈庭筠点了点头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和黄克缵一起。原来我还有一些担心,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来做的话,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心里不畏惧,只是担心事情会不成,那样我们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费了。但是现在有了黄克缵,他可以替我们顶在前面。比起我们,他更显眼。”
李之藻也点了点头,赞同地说道:“是这个道理。”
徐光启下了定论,直接说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我们不但什么都不能做,反而还要支持黄克缵,如此一来,陛下会觉得我们公忠体国,同时也会让黄克缵为我们承担风险。”
在这一个时候,三个人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算是达成了同一个方向。
“那这件事情就这么办。”沈庭筠点头说道:“明天我们就去找黄克缵,礼部上下全部都配合他,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对我们有利的。”
这三个人达成协定的同时,黄克缵正在家里和儿子黄永吉谈话。
黄永吉有一些担心的看着自己的老爹,担忧地问道:“父亲,如此做法是不是太冒险了?恐怕到时候支持父亲的人不会太多,这样的话可能会出问题。”
黄克缵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你想多了。这个世界上人心险恶,你父亲我为官多年,深深的知道官场上的人心更险恶,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和支持者。只有在有利益的时候,他们才会跟着你,不然谁会?”
“即便是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那又怎么样?你在位的时候,自然是所有人都敬着你,可是一旦你不在位了,那就是人走茶凉。你真的以为他们是尊重你?”
“不是的,他们尊重的只是你的官帽子,同时也是在尊重他们自己。因为在官场上混,只有你尊重了别人的官帽子,别人才会尊重你的官帽子,这才是官场上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要你父亲我这一次把荀子的事情敲下来,立刻会有人跟进。他们不是跟着我,他们跟着的是这里面的利益,如果出现了新的一个学说,谁占据的早,谁就会成为这个学说的最早说话的人,他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
“在官场之上,敢冒险的人很多,为了权力,不要命的人都有。你要知道一件事情,这个世界上赚钱是有瘾的。你看很多人他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哪怕传给他的败家的后世子孙,翻身打个滚也花不完,可是他还在拼命的赚钱。为什么?你以为为的是钱吗?并不是的,他想要的只是赚钱的快感。”
“当官也一样,当官也是有瘾的,而且这种瘾比赚钱来的更快。所以官场上每天来来往往的各种人,总都是在想着往上爬,今天做七品嫌小,就想换一个五品;明天做五品也嫌小,就想换一个三品。”
黄永吉有一些迟疑,看着自己的老爹问道:“那这个世上就没有一心为国为百姓的吗?”
“有,”黄克缵点了点头说道:“可是又有多少呢?大明朝就有一个海瑞,其他人或许也还有,但是并不多。可官场之上,像父亲说的有官瘾的,这样的官员有多少?”
没等黄克缵继续说,黄永吉先开口说道:“如黄河之沙。”
“所以你的父亲从来就不担心没有支持者,会有人跟着你父亲的,同时也会有人反对。你要记住,儿子,在官场之上如果没有人反对你,那你就危险了,陛下不会让你做高官的。”
“是因为平衡吧?”黄永吉问道。
“是,也不是。一个没有敌人的人,让陛下将来怎么收拾?”黄克缵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
看着儿子似懂非懂的样子,黄克缵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样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你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回父亲,儿子一直在用功。”黄永吉开口说道:“儿子不但在看荀子,还在看韩非子和法家的书。”
听了儿子的话,黄克缵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就最好了。过些日子我把你弄到皇家书院里面去,到时候我们父子二人同心,这大明一定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韩爌这个内阁首辅就做不下去了。”
黄永吉有些沉默,或许父亲说的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