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座废弃的园子,也正是当日屈云与陈逝川斗法之地。
如今,这座大园子里聚集了很多江湖上的英雄剑客,他们正围聚在那几间破房子前面,但一时却没有人敢率先闯进去。院子里火把通明,慕容焉挤进人群一看,为首的竟是诸霖、张决天和沈越等人与一干来自诸国的剑客。那诸霖另外还带了几名随从,都带着剑,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些人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事,其中一个手提紧背大刀的中年人扫了诸人一眼,道:“诸位,这狗贼龟缩在屋里不出来,我们冲进去势必会重蹈‘铁钩银枪’钟鸣兄弟几人的覆辙,他只有一个人,眼下我们只有一起冲进去杀了他。”
众人闻言,竟有不少的人纷纷附和,但一个手提铁链棒的雄壮的中年汉子,冷哼一声,突然不屑地道:“切慢,莫不成天下只有你‘紧背大刀’胡嵌与这狗贼有仇么,我‘梁州铁链棒’于楚与他也有杀兄之仇,但一涌而上,有失江湖道义,我兄长的仇我自己来报,绝不会假他人之手!”
这于楚的话颇有道理,一言及出,顿时赢得了不少支持,这下却不免令‘紧背大刀’胡嵌大大难堪,那胡嵌冷笑一声,道:“既然于兄你这么有骨气,为何不自己一个人冲进去报仇,又何必像根木头一样楚在这儿。”
于楚闻言,不禁勃然大怒,挥动手中的铁链棒就要发难,一个少年倏然横剑挡在了两人中间,两人一看,这人却正是诸霖,但见他一抱拳,道:“两位,我们今日来的目的都是杀陈逝川的,又何必为了点言语琐事伤了和气,如今那恶贼已杀了我们十几个人,我们进不去,他也不出来,我们总得想个办法。”
沈越也抱剑道:“诸兄所言不错,我们先杀他再说其他,眼下非得想个办法将那恶贼引出不足以动手。”
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哈哈的大笑之声,那人笑过一回,一边拍手,一面洪声传音道:“你们这些江湖的败类,两足的禽兽,连人都作不到,更遑谈什么江湖道义?!尔等小儿先用卑鄙手段用暗器伤我,如今聚在这里大谈江湖侠义,岂不荒天下之大谬,可笑啊可笑!”言毕又是一阵震天的大笑,和一阵快意的击地之声。
这下顿时激怒了不少剑客,正当众人群情汹涌之时,人群中踱出一个身着素色道袍,高挽道髻,背束七星宝剑的清铄道人,此人手捋三缕飘髯,谓众人道:“诸位莫中了这恶贼的诡计,切听我无尘子一言:如今这陈逝川命在旦夕,自然是想多拉些人垫背。以贫道看,他必是坐镇屋中枢要,以暗器伤人,是故方才一起进去的十余人虽然位置不同,却依然一声未发就死在他的手下,我们绝对不能冒然冲入。”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这无尘子乃是西凉天梯山道教大宗‘古师道’中的高人,在西域武林颇有威望,不过这不是令人敬佩的威望,而是令人惧怕的威望。其宗主西域人称‘千重雪’,名叫鹿传名,手下信徒八百,武功高深莫测,连凉国、龟兹国的国君也敬之三分。这无尘子乃是鹿传名的左膀右臂,自然见多识广,所言不假,但唯一令人不解的事,这陈逝川不知何时竟连‘古师道’也得罪了。一时间场中气氛缓和了不少。
正当此时,人群中突然涌出一群东海打扮的剑客,这些人大多身着青衣,腰束白带,为首的乃是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中年人,他们手中的兵器俱是四尺长剑,这伙人拥在一起约不下三十余人,为首的四个分别身着黑、白、褐、青四色宽领袍服,头带卷梁冠,气势非凡,一进来那白袍剑客突然宏声道:“诸位不必争了,杀这恶贼乃是我们宗内自己的事,闲杂人等就请闪开,我们不劳诸位插手。”
众人被这骤然创进来的一群剑客阻碍,纷纷纳闷,但早有人认出这四人乃是东震剑宗黑、白、褐、青四大宗伯,他们分别是黑衣宗伯雷震天,白衣宗伯侯朔,褐衣宗伯高怀微,青衣宗伯舒子宇。
这四人一出现,四下的剑客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来,如今名动天下的东震剑宗与西乾剑宗,昔日同属中原名门大派‘梯虚剑派’,陈逝川与其师兄‘慎独’江中客就是‘梯虚剑派’的掌门——‘太霞真隐’梁行一的嫡传弟子。后来,江湖传闻他们师兄弟杀了自己的师父梁行一,取走了宗中震派之宝《凌虚秘旨》与掌门宗主令符。自此以后,梯虚剑派便在江湖上名存实亡,后来又分为了东震剑宗和西乾剑宗,东震剑宗开宗于东海,如今东震宗的宗主听说是个叫妙月尊主的女子,她的名字从来没有人知道,而且此女一出,便有重新统一两宗为一的志愿,而西乾剑宗则一直矢志于寻找两大震派之宝,虽然至今尚无宗主,拂叶、悬露、苦吟、飘花四大剑首代掌宗门,哪里肯听命于一个无端冒出的女人,因此两宗自是成了仇敌。说起来,东震剑宗的黑、白、褐、青四大宗伯,西乾剑宗的叶、露、吟、花四大剑首,都是‘幽独’陈逝川的师弟,也就是当年‘太霞真隐’梁行一的弟子,不过不是嫡传而已。
如今,东震剑宗的四位宗伯一同来到,陈逝川之事自然成了人家派内自己的事,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一派清理门户时,其他宗派的人是不能过问的,这里所有的人顿时都成了局外人,岂不令人有志于陈逝川的江湖中人为难。
无尘子见状,首先不屑地稽手道:“陈逝川乃是‘梯虚剑派’的嫡徒乃天下共知之事,但贵派已经从‘梯虚剑派’分裂出去,芒砀山梯虚剑派已不存在,诸位竟然还以这恶徒的师门自居,莫非报仇雪恨也有‘仅我一家,别无分店’的专字招牌么?”
无尘子一言,顿时正中诸人下怀,是以立刻赢得了一片拥护之声。
白衣宗伯侯朔突然转向无尘子,冷冷一笑,与他目光一触,道:“那么敢问道长与陈逝川又有何仇呢,今日不妨当着天下诸位英雄的面说说,他又是杀了你老子,还是杀了你老婆?”
无尘子闻言,不禁勃然大怒,但遗憾的是他与这陈逝川确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他一个出家人,更没有老婆这回事,侯朔此话不啻向他淋了一盆狗血,大见侮辱。道人当下一怒,不禁道:“贫道虽然与这恶贼没有仇怨,但我辈江湖中人理应除强扶弱,大道所在,贫道亦当尽一分微薄绵力。”
褐衣宗伯高怀微冷笑地道:“这么说,道长是来管闲事的了?”
无尘子道:“有何不可?”
“没什么不可,”褐衣宗伯道,“只是眼下要杀此人的人太多,而陈逝川却只有一个,理应先让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至于道长的抱打不平,你我心里都清楚你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道长还是等些时候再出手不迟,还是先请退下吧。”
无尘子想不到这褐衣宗伯高怀微口舌如此刁刻,心中怒气大炽,但一想到对方人多势众,自己的人多不在此,这时与他们动手,难免要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取其辱,当下脸色倏地转沉,空自暴跳气恼,却不开口喝骂。
正在这时,人群之中突然又涌出一群白衣剑客,他们为首的乃是两个中年人,一胖一瘦,胖的魁梧高大,尤其特别的是满脸硬邦邦的胡子茬连腮接鬓,象一大片水草,手里提着一口宽剑,瘦的提了柄长剑。这两人一到,便找上了东震剑宗的四大宗伯。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位于蜀中成国西乾剑宗的飘花、悬露两位剑首:‘飘花剑首’杨暄,‘悬露剑首’马季长。
“西乾剑宗的人来了!”
一时场中一片骚动,场下的情势越来越不利于有志于《凌虚秘旨》的江湖客了。
但西乾剑宗与东震剑宗早就因为对秘笈与宗主令符的处理有分歧,这几年更是相互敌对,都视自己为正宗,直至后来刀剑往来,门人弟子一照面就瞪眼打架。如今西乾众人一来,立刻和东震的人来个乌龟瞪绿豆——对上了。
马季长撩衣而入,怒视黑、白、褐、青四大宗伯,道:“没想到你们东震宗来的倒快,怎么,你们的妙月尊主没来么?”
白衣宗伯侯朔威棱外射,不屑一顾地道:“马季长,怎么你们西乾剑宗也来谋夺经书与玉玦么,你们也太不自量了吧?”
杨暄脾气暴燥,二话没说,首先“锵”地一声将长剑拔出,怒道:“住口,你们东震剑宗不过是叛徒所辟之宗,本就不是名正言顺,近日更杀我宗中弟子,掳走我苦吟、拂叶二位剑首,你们敢是欺我西乾宗无人么?”
青衣宗伯舒子宇也霍地拔出长剑,这两位一拔剑,两宗弟子顿时个个拔剑,怒目而视大有立刻动手之意,一时间场中气氛大紧,其他江湖中人乐得他们先打个半死,所以都二话没说地闪开了场子,舒子宇早大怒地道:“我呸!苦吟、拂叶又不是绝色女子,我们掳他们何用。你们这帮师门叛徒,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定会被尔等肖小气死,西乾宗有没有人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怎么,你们今日想以少欺多么?”
他此言出口,顿时令在场的不少人暗暗笑之,舒子宇此言不啻提醒马季长他们西乾宗人力孤寡,打起来难免会有死伤,结果两宗斗了个两败俱伤,经书与玉玦反被他人趁机夺去,那就大大地划不来了。那‘云长剑客’杨暄有时虽然急暴,却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见情势确实悬殊,当即转向马季长,低低地道:“大哥,今日我们带的人没他们的多,打起来我们两个斗那黑、白、褐、青四个东西,怕是有些吃力,以小弟看我们还是先抢到先师遗物再说,大哥你看如何?”
马季长闻言,审慎地纵目四览一回,恋色沉郁地点了点头,如今双方打起来何止是吃力,恐怕结果连命都会丟掉,当下便消去了拼命之心,但一时又不好下台。这时,一旁的诸霖见状突然踱到两宗人的中间,向两宗诸位位宗伯、剑首一抱拳,道:“在下诸霖见过诸位前辈,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诸霖虽然年少,但最近在江湖上的名声鹊起,尤其是在东海及冀州一带,东西两大剑宗的六位位宗伯、剑首也听说过他的侠名,是以见他上前,不敢待慢,一起微微抱拳还礼。那青衣宗伯舒子宇剑眉一坚,朗声说道:“原来是诸少侠,不知你有何话,但讲不妨。”
诸霖道:“如今陈逝川虽是贵宗之事,但眼下天下英雄群聚此地,誓必杀之以谢天下,有道是众怒难犯,几位前辈还是先逼出这恶贼,再说其他不迟,诸位以为如何?”
两宗几人闻言,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诸霖说得很有道理,其实他们也不是白痴,刚才江湖中人为他们闪开场地,六人已知要遭,只是一时面上过不去。如今这诸霖察言观色,已知对方打不起来,索性送他们两宗一人一个台阶,与己无害,何乐而不为呢——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其实两宗的六位都清楚得很,在没有杀了陈逝川之前便与天下英雄为敌,实是不智之举,当下东震宗四人也点了点头,黑衣宗伯雷震天谓诸霖道:“好,我们就给诸少侠个面子,先擒了这恶贼再说。”
正在此时,屋内突然又是一阵悲怆的大笑,一个声音从屋内传出,道:“想不到如今我陈逝川竟然成了众人抢夺的对象,一群卑鄙小人守门狂吠,连师门弟子也前来问难,为人如此,除死还有何事!可怜尔等,笑煞天下有志之士,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贪图秘笈玉玦之辈,老夫不妨明言,‘凌虚秘旨’与掌门令符都在我身上,有胆量的尽管扣门进来,我在此屋之中略备几样东西,招待佳客。”
众人闻言,别有志向的人难免大手鼓舞,擦拳磨掌,其他的江湖中人却陈逝川大言所激,纷纷大怒,但一时又没人肯第一个进去,使故场中的气氛变得燥动不安。
白衣宗伯侯朔闻言,冷冷一笑,向屋内道:“二师兄,你若是还认我们这些师门兄弟,就交出《凌虚秘旨》和宗主令符,然后在师父的墓前自刎谢罪,否则今日我们势必刀剑不容,有死无生!”
其他三位宗伯闻言,纷纷按剑同意。
‘悬露剑首’马季长也振袂与众弟子在屋外占好了位置,道:“陈逝川,如今你已身陷重围,绝无生理,我等姑且念你曾有传功之恩,今日可让你死个痛快,你只要交出震派之物,我西乾剑宗自会保你尸首无碍,并葬在先师的墓前,你可愿意?”
屋内的陈逝川一阵惨然大笑,直震得屋顶列列飚扬,院中回响不断,其势惊人。笑罢太息着道:“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如今连昔日故人也来问难,我陈逝川无话可说,只望你们好生照顾师门弟子,待会拔剑不要留情。”
东震、西乾两宗众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纷纷冷笑。
褐衣宗伯高怀微眉锋微微一皱,眉细鼻尖,透出一种威煞之气,道:“这个自然!你背伦弑师,早为江湖所不耻,师门所不容,什么‘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今日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你为师父报仇。”
“好,很好,这样我陈逝川就无话可说了。”
那‘梁州铁链棒’于楚早听得不奈,突然眼张目龇,暴声大喝一声,道:“陈逝川你这无耻匹夫,有种就从那龟洞里爬出来和你爷爷单对单,老子等着你呢。尽在屋内说些没用的东西,算什么鸟,给老子滚出来。”
屋内的陈逝川语气一缓,转而得意地大笑道:“一会儿爷爷,一会儿老子的,莫非你叫自己叫爹么?”
于楚几乎当场气倒,但他又莫能奈何,浑身气得直打哆嗦,这时‘紧背大刀’胡嵌却突然有了计较,谓众人道:“诸位,这龟儿子不出来,我们也进不去,我看大家不如放上一把大火将这房子烧了,到时我看他是愿意变成烤猪还是愿作乌龟爬出龟洞。”
这番话顿时将那屋中的陈逝川也吓了一跳,正在这时,人群之中突然挤上来一个少年,上前来拦住众人,道:“诸位慢着,你们不能放火……”
众人一看,有很多人当即认出他就是王封的‘君临剑主’慕容焉,这里正有很多人对他这个剑主本就心中不服,见他如今又不知从何地冒出来,横插一杠,顿时便有人聒噪着要拿他试剑,张决天上前,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君临剑主’慕容公子,你不在王宫赴宴竟然来到这里,莫非这件事你也想横插一脚么,那也得看看天下的剑客们答不答应。”
众人闻眼纷纷附和,诸霖公子也冷冷一笑,面上突然焕然出现了一副笑笑容,象是劝慰老朋友,道:“慕容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虽然为王封的‘君临剑主’,不将天下的英雄好汉放在眼里,但今日之事事关天下数百人命,你岂能就此横插一杠,抹杀了屋内大恶人的滔天大罪。”
慕容焉何等聪明,一听便知诸霖对自己没安好心。他这话其实是说替天下与陈逝川有仇的人说的,只此一言,足以激怒场中所有的人。果然不出他所料,场下的人顿时群情汹涌,便有人要上来找碴,慕容焉却丝毫无惊,他的这股气魄顿时将场中气氛稍稍压下,半晌方道:“诸位,你们都是天下诸国出名的剑客,我慕容焉绝无半点不敬,至于那‘君临剑’一事,本就不足挂齿,于今日之事有是两回事,又岂能混为一谈?”
他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顿时将众人的气氛平复,场下的众人都知他一计靖三乱之事,又因为他是瞎子,是以都很敬佩。如今看他气魄竟较这些出名的剑客丝毫不差,都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慕容焉接着道:“在下本是慕容人,当日我在来令支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前辈,他一剑杀了为祸一方的大盗慕容红及其几十余名悍匪,使黄藤之官道从此无虞,不知这位前辈的所为算不算是英雄侠义?”
‘紧背大刀’胡嵌道:“除匪救人,靖平一方,当然算得上是英雄好汉,不知慕容公子为何突然说出此事,这与陈逝川这恶贼有什么关系?”
慕容焉道:“我方才所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要找的陈逝川前辈,当日在下有幸亲逢其事,由此足见陈逝川前辈并非恶人,至于众位结仇之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天下万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我们为何不将事情摆明了,然后再报仇也报得心中舒畅,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梁州铁链棒’于楚道:“慕容公子所说的我们固然相信,但那是你认识的陈逝川,你一来就要横加干涉,插手此事,但你可知道这恶贼杀了我兄长也是很多人目睹之事,当日我于楚也在场,我亲眼目睹这恶贼杀了我兄长及门下七名弟子,难道我的仇就不报了么?”
这时,那‘紧背大刀’胡嵌竟也同意于楚,道:“这恶贼杀了我师父也是事实,我胡嵌今日一定要杀了他为师报仇,慕容公子莫说我没提醒你,今日不管是谁拦着我报仇,我就先杀了他。”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看来陈逝川果真是杀了不少的人,但无可辩驳否认,场中有很多人为的乃是‘梯虚剑派’的两件震派之宝。尤其是《凌虚秘旨》,听说其中所蕴涵的秘密,惊世骇俗,与中原的玉龙子和竺法兰的四卷经书所藏秘典,实在不相上下,这两样东西吸引了很多野心勃勃之人的觊觎,就连无尘子这样西域的高手也不免动心,不远万里从中西凉到段国。
诸霖趁机上前,笑着谓慕容焉道:“慕容公子,你大概还不知道这恶贼乃是个悖伦弑师的小人吧,当年他与他的师兄‘慎独’江中客合谋杀了他的师父,象他这等穷凶极恶之人,若不及时剪除,他日必然为祸人间,你也是聪明之人,如今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开拓罪责,你可知道如此一来,就是与整个个天下武林为敌。”
慕容焉突然大怒,当日在虎丘之时,陈逝川曾和他说了与诸霖结仇之事的起由,其间分明是诸霖的叔父,中原霸风坞坞主诸泰枫手段残忍,杀人无义,如今他却是一副仁侠面孔,结天之群雄之力以报私仇。一想到此,不觉义愤填膺,转向诸霖道:“诸少侠,那么请问你与陈逝川前辈又有何怨何仇啊?”
诸霖笑道:“我与这恶贼虽然无仇,但段王令我游视令支,可杀恶匪于王令之先。况且我也是江湖中人,敢不为武林同道尽点微薄绵力?”
诸霖一言方毕,顿时博得一片喝彩之声,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也是个虚伪的人。这一言不但略过了他叔父的戕罪,更拿段王疾陆眷当借口,可谓堂而皇之,不谓不妙。但慕容焉却愈听愈怒,突然接道:“那么敢问诸霖公子,你可有个叔父……”
哪知他话未说完,诸霖突然脸色大变,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瞎子竟然知道自己叔父的丑事,但他绝对不容天下人知道此事,他的侠名可谓来之不易,更绝不容任何人提起件事。所以,没等慕容焉说完,他突然发难,右掌挟锐啸倏然打出,慕容焉哪曾料到他竟然会趁自己不备下手,这诸霖年纪虽轻,但功力却着实深厚,就算不是偷袭,慕容焉也难躲得过去,更何况是在这种突然的情况之下,一个躲闪不及,顿时一掌“砰!”地正击在他的胸口之上,慕容焉顿时横飞到了一丈之外的房前,未及回过神来,口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委地再起不了身。
众人都被这一突变吓了一跳,不明白诸霖为何会遽然出手,诸霖却拍了拍手,转谓众人道:“诸位,慕容公子仗着自己是左贤王的幕客,竟然为虎作倡,我代段王给了他点颜色,有道是众怒难犯,还望诸位看在兄弟的面上,饶下他这条小命,也好让我在左贤王那里有个交代,否则我诸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院中的那班武人闻言,还以为诸霖打了慕容焉乃是为了在群雄面前保全他一条性命,不禁对这位新近名胜鹊起的少年益加佩服,而那些图谋经书之人更是乐得诸霖为自己除去一患,须知如今以慕容焉的名声,打败他自是不难,但向一个素有仁名的瞎子出手,既失面子又落恶名,还真亏了诸霖如此精明。
诸霖向自己的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却故意按了按剑柄,提高声音道:“诸全、诸固,你们快些扶慕容公子疗伤,然后送他回去。”
那两人抱拳应命,立刻去看慕容焉的伤势,并要带他离开。两人相视冷冷一笑,他们主人说话时按剑的动作,分明告诉了他们将会把慕容焉送到哪里,那个地方不是左贤王府,而是阴槽地府。这诸霖表面上风标绝世,侠义凛然,但暗地里却如此阴险,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慕容焉一旦受伤,众人马上开始放火烧房。
就在此时,突然间……
那间破屋子的墙上倏然破裂如山,轰然一声巨响,突然裂开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洞。四下的众人纷纷一骇,未及反应,仅此展眼之功,一道人影迅若惊雷,嗖地一声形如蝙蝠,当头罩住了附近十余个剑客。他人未到,却凌空挥出一掌,那股凌厉至极的掌风携着一股锐啸猛地席卷过来,靠近慕容焉的众人未来得及反应,突然身体不由自主地飞出两丈来远,啪地落到地上,半晌再爬不起来。尤其是诸霖的那两个下人,身体抛到几丈之外,口吐鲜血,看来尤其伤得不轻,性命堪虞。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屋内的陈逝川。
其实,陈逝川这一着早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西乾、东震两宗的六位宗伯、剑首在此之前已经严阵以待,静候陈逝川的出现,诸霖等人均已掣出了长剑,但饶是如此,陈逝川的出现还是那么突然,那么的出乎意料,是以待群雄作出反应时,那靠近慕容焉的十余个人早横七竖八地置身于数丈之外了。
一时间,场中中修为最高的几个人,骤极惊呼着一起出剑,剑光芒尾,一时大盛。他们有黑衣宗伯雷震天、白衣宗伯侯朔,张决天、诸霖和沈越五人,这五人的剑术高超至极,是以在外人看来,他们手中的长剑仅是青朦朦的光为之一闪,夜色逸光之中如五轮明月,剑光闪掣,鸿影漫空,把个陈逝川紧紧罩住不放,其余的人纷纷惊呼,一起拔剑涌上。
眼看那五轮月光将陈逝川罩得越来越紧,那陈逝川骤然一声长笑,就在长剑即要加身的一刻,陈逝川背上的长剑不知如何嘶声到了他的手里,倏然将身一旋,完转如虹,圈剑绕挥,众人耳中但闻长剑交击的惊鸣之声,刺耳已极地“锵锵……”连成一线,数柄长剑的交击,洒下一轮倏亮旋灭的火花,那股森寒光华、无匹的气势煞是惊人。马季长、于楚以及青衣宗伯舒子宇几人虽然赶到,却全然插不上手,只能掣兵器待在不远处,伺机而动。仅此一招,陈逝川精妙绝伦的剑术表露无遗。
“陈逝川这恶贼出来了!”
“别让他跑了!”
四下的众人虽搭不上手,却纷纷散开,将陈逝川与慕容焉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间,仅此功夫,但见陈逝川周身火花四射,他手中的长剑陡然变成了上百柄,绕着身体护成了一片剑网,将那五人的长剑严严实实地隔于身外不过寸许之处,那剑网上火花点点,一闪即灭,旋有旋无,不问可知必是他身外五人与他的长剑相交的结果。
马季长看那陈逝川丝毫无不支之状,眼珠狡黠阴狠地一转,顿起歹念,忽然转而疾扑地上的慕容焉,打算先拿了他来要挟陈逝川,谁知就在此时,陈逝川的剑幕上朝着慕容焉的方向上突然火花疾增,这回不是陈逝川周围五人的剑招加快了,而是陈逝川骤然快了很多,展眼之功在这个方向上反客为主,而这个方向上的雷震天自然是首当其冲,尚未来得及增力,突然肋下一阵剧痛,他仅仅眨了一下眼睛,却突然发现自己挡着的陈逝川不见了身影。
陈逝川手下留了情,依然只将雷震天划伤了不深的一条伤痕,但接下来来发生的事,更为恐怖,远出陈逝川意料之外——原来加诸陈逝川的另外四柄剑因为陈逝川的突然逃出,纷纷走空,一起击至迟疑的雷震天身上,但闻他一声惨呼,当场四剑穿心,一命呜呼了。
没有人知道陈逝川是如何逃出去的,只有雷震天一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可惜的是,他再也说不出口了。而对这一惊变最莫名惊骇的人莫过于马季长了,他绝然想不到陈逝川会如此之快,手中的慕容焉还没拿热,突然胸口一阵气涌,待他惊得剑掉在地上看胸口时,竟然发现身上没有一丝伤处,想来是方才陈逝川伤他时,只是用剑身拍了他一记,而这时的陈逝川却已携着慕容焉点足跻立于那房屋之巅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陈逝川的修为远远超出了这群人武人的意料之外,雷震天的惨死顿时将诸人为之一缓,东震剑宗的其余三位大宗伯突然冲向雷震天,一看之下,他胸腹连中死剑,剑剑穿体而过,哪里还有命在。
这下可激怒了这群剑客,白衣宗伯侯朔将雷震天抱于怀中,精神大恸,眼中蕴泪怒火熊熊,猛地掣剑便要向陈逝川发难为兄弟报仇,不料陈逝川却突然一挥手,喝止屋下四周的诸人,他望着雷震天的尸体,心中一阵悲痛锥心,太息一声,大声地道:“慢着,这雷师弟并非死在我的手下,你们看得清楚。至于陈某,我知道你们这里一大半人是为了我手中的《凌虚秘旨》,现在我要为这位小兄弟疗伤,你们要是有任何一个人踏足此房屋之上,我就将这卷秘笈当即毁掉,该当如何你们自己商量着办,恕不奉陪!”言毕,竟丝毫不顾忌四下如狼似虎觊觎的目光,迳自将手抚于慕容焉的胸口,以精深的内力驱尽淤血,不过展眼之功,那慕容焉突然哇地吐出一口淤血,脸色转好了许多。
白衣宗伯侯朔怒极攻心,哪忍的了陈逝川这副狂妄,其实说到底,雷震天的死他也有份,这事如何能怪的了陈逝川,但在东震剑宗的四大宗伯中,他与雷震天的关系最好,如今哪顾得了这许多,提剑就上,不料却突然间被褐、青两位宗伯拉住,他不禁大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让我为雷大哥报仇。”
青衣宗伯舒子宇依然拉住他不放,道:“侯贤弟,你不可莽撞,我们来是妙月尊主千叮万嘱,一定要拿到先师的衣钵,如今你去了,那恶贼怕是要毁了经书玉符,仇我们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这恶贼绝对跑不了。”
舒子宇一言甫毕,褐衣宗伯高怀微及诸霖也来劝解,目光却狠狠地盯住陈逝川不放,这下却乐坏了西乾剑宗的弟子。陈逝川这手还真震住了不少人,以陈逝川的武功修为,一瞬之间将经书玉符毁掉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四下的剑客虽然将房屋团团围住,却并无一人真敢登屋问难,因为任何一个人敢踏足房上,就算陈逝川不出手,四周的剑客们也会将他撕成碎片,光是暗器也能将人打成个马蜂窝。
不久,慕容焉悠然转醒,开眼看时正望见陈逝川,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发问,却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刺痛,“啊”了一声却如何也说不出。陈逝川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手,道:“小兄弟莫要说话,你刚刚受了重伤,且看我陈逝川为你报仇出气。”言毕,他转眼扫了屋下众人一眼,突然仰天一阵长笑。那股蔑视天下群雄的气魄,果然凌超群伦之上,视天下如无剑。诸霖等人无不震慑而愤怒,他与张决天和沈越几人低低商量几句,几个高手突然散开,绕在那房屋四周,看样子是要一起登上屋顶,同时从不同角度发难。
陈逝川突然道:“你们尽管上来好了,反正我陈逝川今日难有生望,临死之前也自然不会让觊觎经书之人得意。”
他这句话可真厉害,东震、西乾两大剑宗的五位宗伯、剑首突然上前拦住了诸霖几人,一时场下众人时敌时友,倏尔变得愈加复杂起来。这样一来,倒是让陈逝川得以缓和了许多。他扫了众人一眼,将目光转向诸霖,道:“诸位,你们不想听听冀州大名鼎鼎的诸霖大侠为何要急着置我于死地么?”
此言一出,不啻旱天惊雷,一下将诸霖击懵了,他向张决天使了个眼色,约定一起动手,孰料褐衣宗伯高怀微与青衣宗伯舒子宇突然横剑挡住了他,那边西乾剑宗的一群人也将张决天和沈越挡住,舒子宇冷冷地道:“诸少侠,方才你劝我侯朔兄弟的时候,可不见你这般积极,要想打架,不妨先待上片刻,否则,修怪我东震剑宗与你反脸,你也不想见到《凌虚秘旨》被毁吧?”
底下来求经的江湖中人闻言也纷纷附和,另外,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好奇陈逝川究竟要说些什么,如此一来,诸霖几人只好愤愤不平地待住,那诸霖还不死心,眼注屋顶的陈逝川,不屑一顾地道:“陈逝川,你积恶如山,罪不容诛,当日我与我叔父没能杀了你,算你命大,但杀叔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绝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要看着你怎么死。”
这诸霖果然聪明,他知陈逝川要揭自己的老底,却首先自己先说将出来,先入为主,的确阴险至极。陈逝川也没想到他会来此一手,冷冷一笑,道:“诸霖你很聪明,明知我要说出你叔父杀人的恶事,却先入为主,但你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方才你还否认与我有仇,如今又为何承认我杀了你的叔父,你要是行得正做得端,又何必遮遮掩掩?”
这下果然当场击中了诸霖的要害,这手年嗫嚅了一回,突然仰天狂笑,剑眉微微一轩,冷冷地道:“陈逝川,你的恶行天下有目共睹,尽人皆知,而且你自己也承认了。一个弑师悖伦之徒,我叔夫要是与你为友那才奇怪,这也正说明我叔父侠义之心,你尽管说好了,我也愿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如何推卸责任,辱骂一个死去的人。”
陈逝川怒极而仰天大笑,道:“我知道我纵使说出来,你们也未必信我,但我依然要说。当日这位大名鼎鼎的诸大侠的叔父,乃是中原霸风坞坞主诸泰枫,他以侠义为名,许多江湖上的行客路经此地,前来投住,结果都被他谋财谋色而杀掉,然后以水银将他们的尸骨煮得一点不剩,今日在场的诸位必有朋友从霸风坞经过而人间蒸发的,你们不妨想上一想,看我说的对是不对?”
陈逝川一言方毕,四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希嘘之声,底下的江湖剑客们闻言不禁低声议论,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纵然机密得天衣无缝的事,只要做了,必有被人知道的一日。看来人们已对此事产生了怀疑,加上先前诸霖的遮遮掩掩,益加让人认定无疑。
诸霖却突然大笑,道:“我叔父乃是清者自清,你尽管诋毁吧,待会儿我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替叔报仇。”
陈逝川笑了笑道:“诸大侠你先莫着急,我会给你报仇的机会,你还是先剩剩力气吧!”言毕,将目光转向众人,凛然洪声地道:“既然你们都大义凛然地找我报仇,当然是自认为名正言顺,问心无愧了,好,那我今日就将我杀人的事一一道出,若是有人先学诸霖诸大侠上来挑衅,自然是心虚,你们切洗耳恭听吧……”
他这番话可真叫绝,他要揭人老底,却还给将要发难的人预先扣了顶心虚遮罪的帽子。当然他们也可以为了面子一涌而上将陈逝川在开口之前杀了他,但遗憾的是,他们绝对做不到,因为场中有超过一半人是为了秘笈,或是看热闹的,就算他们也不会答应遮丑者这么做。由此而论,场下虽有人怒骂,却并无一人真的上来。
陈逝川扫了众人一眼,大声道:“我陈逝川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杀了我自己的师父。自此以后,我在江湖上便背上了大恶之名,我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目标,我开始杀人,杀尽天下该杀之人。我陈逝川所杀之人都有该杀的原因:‘梁州铁链棒’于楚的兄长于进及其门下弟子在荆州滥杀无辜,马踏孩童,我岂能不杀;‘紧背大刀’胡嵌的师父采补女阴,诱奸民女,我亦不能放过;河西刘仪真杀害其义兄,夺其家财,我也不能不杀;‘汶山玉剑’穆遂背负侠义之名,行抢劫杀人之实,我也杀了他;‘汝南识剑生’何慕之杀兄淫嫂,我更要杀之……”
他一气说了近百余件事,场下顿时响起了一阵怒骂,陈逝川突然大笑道:“我陈逝川平生之愿乃是以大恶行大仁。你们中间有哪个人自命无辜的,尽可以当着天下群雄的面自己站出来,我与你当面对质。”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看来,这所谓报仇的人自己也都清楚发生的事,由此也看得出大多数人打着报仇之名窥探经书,觊觎玉符,纵是有几个真为朋友报仇的,碍与陈逝川武功高强度也不敢孤身出去和他对质。
陈逝川见状,不禁仰天叹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侠义么,难道天下除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就再没有一个英雄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语转惨然,蔑视群雄狂,笑不止。
‘紧背大刀’胡嵌突然打破僵局,冷冷笑道:“陈逝川你太猖狂了,但你杀了无数的人乃是事实,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如今犯了重怒,今日你还走得了么?”
胡嵌之言顿时赢得了一片喝彩之声,屋下的江湖中人又恢复的他们的自信心。须知江湖之中,利之所在,可以使黑变白,使直变曲。一个江湖大宗的宗主之位,一卷名震天下的经书,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的仇恨,有道是江山易该,本性难移。纵是天下的的至人圣尊也对此一筹莫展,天下皆是渡一己易,渡天下众生难。更何况眼前这些人都是对武功笃信之人呢。
诸霖也洪声道:“诸位,这陈逝川是何许人啊,他乃是一个弑师的卑鄙小人,试想一个如此卑鄙龌龊之人所说的话,我们岂能相信,我诸霖就不信诸位丧在这恶贼手下的亲朋好友都是十恶不赦之人,而场中只有陈逝川是个好人……”一言及此,此他戟指陈逝川,仰声地道:“陈逝川,这里所有的利剑都恨不得将你这老匹夫分甘同味,恶贼,你还不知死在眼前么?”
他一言出口,顿时令那些寻仇的人纷纷随声附和,天下哪有肯承认自己的亲人朋友是大恶人的呢,这点使场下的情势又顿时高涨起来,所有人的矛头又重新指向了陈逝川。如今什么都说破了,众人再没什么可犹豫顾忌的了。
慕容焉闻言,不禁大怒,这片刻的所见所闻,他已知道了个究竟。陡然明白了抓自己与薛涵烟的女子必然也是为了《凌虚秘旨》,一念及此,他不禁义愤填膺,屋下这群不明是非,利令智昏的江湖中人颠倒黑白,更让他勃然大怒。但他苦于无力开口,这刻胸口益加疼痛难忍,不觉脸色突然大变,口中滴血。
陈逝川见状,心中不禁一震,转向他道:“小兄弟,既然诸大侠说到利剑,你可知道屋下几人谁的剑更利些?”
慕容焉闻言一怔,陈逝川所发之疑令诸人不免一怔,这个问题莫说慕容焉不知道,恐怕诸霖自己也不知道,慕容焉不觉摇了摇头。
陈逝川一阵大笑,道:“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但只要都我将他们的剑夺过来,给你一试便知。”一言方毕,那陈逝川陡然振臂而起,一声长啸,掠下屋顶,直扑屋下的众人。屋下群雄见状,都是一惊,任谁也没有想到这陈逝川竟会主动出手,以一敌众,开来他早有了赴死之心。
青衣宗伯舒子宇、胡嵌、白衣宗伯侯朔三人首先迎了上起,附近的其他人则突然散开,驻足坐壁上之观,但见陈逝川剑递如练,疾风劲扫,一剑当先便冲如三人之中,施展了‘剽仙斩’的绝技,但见那三人尚未结成模样,一轮一轮的剑幕接连地递至,三人同是一惊,纷纷拿出了成名绝技,但饶是如此,陈逝川一道剑气破风骤现,突然斩破三人的合围间隙,三人臂上同是一阵剧痛,手中长剑不觉同时脱手而飞。这招剑法实在精妙绝伦,当日陈逝川正是丈着这一招击败顾无名,听说薛冷心也是死于此招之下,自然是厉害至极,不发则已,一发必然石破天惊,剑下无抗。但见陈逝川一剑用毕,身形若燕子穿帘,一道鸿影一掠而下,轻松地将那三柄剑攫到了手中。
这招一出,顿时惊破了不少有心无力、技俗胆小之人。但仅是一瞬,褐衣宗伯高怀微、‘云长剑客’杨暄、‘梁州铁链棒’于楚、诸霖、张决天五人见势立刻又围了过来,这下的阵势益加严密厉害了。这五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尤其是‘梁州铁链棒’于楚,兵器奇特,打法精奇,与另外四柄剑结在一起,顿时将陈逝川围在当中,分身伐术了。
陈逝川惨然地一阵大笑,口中突然高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意驱长剑,北驾河车,大江去兮,御风狂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并不稍停,反而越来越快了,对方虽然五种兵器同时施展,却依然丝毫不能伤及他身前一尺。双方足足打了二十多招,陈逝川猛地将手中的另外三炳剑一起施出。
本来,一个人用一柄剑,能用精用神,已不是件容易的事,江湖上能用蝴蝶双刀,鸳鸯双剑的人更不多了,更何况是四柄剑。这本身就是件自取其辱的事,尤其是在五位强敌环伺之下,一个不留神儿,必然丧命无疑,但天下事都有例外,而这陈逝川就能同时使用四柄长剑——但见他手中循环握着两柄剑,总有另外两柄剑周流在五人当中,宛如鱼龙漫衍,上下无迹,里外翻飞,虚实相应,招数诡异凌厉之极,令人防不胜防,神意惊遽。那四柄长剑在他手中循环往复,时留时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嗖嗖飞行,对这四剑的控制到了精微至极,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境界。尤其是流行于手外的两柄剑,或击或回,令人惊心莫测其变,由于御剑的手段交替往复,是以这套剑术看起来既骇人听闻,有变幻莫测,招数从无重复,愈演愈奇,越来越鬼,顿时将所有的人都骇呆了。
江湖上都说陈逝川如何厉害,但今日一见,方知天下只大,剑术之奇,绝非寻常之人可测。陈逝川此剑一出,那五人的围势顿时被打开了几圈,围势一大,再难成围,五人的结战不攻自破。待那围势一歇,陈逝川蓦地收了四剑,弃四用一,突然身形疾掠,一晃之间如风隙过,竟然将杨暄、张决天的长剑攫入手中。但见他素手一扬,那五柄剑突然闪电般地卷向东边一堵厚厚的石墙,但见那五剑有两柄没入了石墙一尺来深,而另外的三柄却突然自中折断,掉在地上,这着又令四下的豪杰们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陈逝川手中只剩下自己的一柄剑,笑了笑道:“我道你们的剑有多利,开来只有张决天与侯朔的剑伤算能堪一用,其余的不过如此。”
众人一面惊叹于陈逝川的剑术之高,内力之深。但那些丢了剑的剑客们却脸上无光,大是丢人现眼。须知江湖中人最重兵器,向都视同自己的生命,如今兵器被夺,哪里还有脸再斗下去,几人连兵器也不捡,便冷哼离去。张决天与侯朔两人更上前向那石壁上取剑,谁知如何运力也取不出来,不觉大窘,结果剑也不取,迳自离去了。
但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又冲了上来,诸霖、高怀微、于楚、马季长等七八个人一起涌到,陈逝川大喝一声迎了上来,一时之间但见这院中剑光闪烁,火光之下耀若繁星,熠熠生辉。耳中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陈逝川展眼之间又夺了几人的兵器,但结果对手还是越来越多。这时,于楚突然一棒挥来,曲击他左肩,与高怀微右肋的攻势一起袭至,但见陈逝川疾如星火般旋转半身,接着掠身将自己在半空横了出去,正好躲过两人的兵器,但两人的力道是何等不凡,一旦走空顿时将身边的四、五个同道打个半死,而陈逝川却一闪到了诸霖面前,正要发难,谁知就在这时,陈逝川右肋突然一麻,接着一片剧痛,回身看时却只见一道女人的身影淬然隐现,一晃消失,当即便知中了那个卑鄙小人银针一类的暗器。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如今自己身陷重围,更不知这针上是否有毒。他这一缓,对诸霖的攻逝立刻变成了累赘,因为招式用老,不及收回,那诸霖手腕翻处,攻势劲厉,卷起一团森寒光华,断喝一声,闪电袭卷了过来击他左肋,当陈逝川一挥手中长剑折身格击时,身中蓦地一麻,手中长剑差点掉地,仅此展瞬之息,他的左臂一阵剧痛,顿时被划了条半尺来长,两寸来深的血槽。陈逝川大骇之下,优势骤然消失,当下急急抽身掠上房顶。
如今陈逝川已失去了挥剑之力,眼下自己死不要紧,但自己若是死了,慕容焉绝对也会死在当地,所以他必须先救出这个少年。
陈逝川掠上房脊,疾风般地突然卷起慕容焉掠下屋顶要往北走,屋下众人见状纷纷惊呼:“这恶贼要逃,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一时间,北面的江湖中人突然汹涌地涌了过来,谁知陈逝川却突然发反向南疾卷过去,切切躲过众人,一面挥手中长剑,院内剑客见状,纷纷拔出诸般兵器,一哄而上,一起加诸陈逝川。陈逝川突然一声断喝,如同龙啸,背上长剑陡地出鞘,众人但见一轮月光,剑光停处,却已有十余人手臂受伤而全然未觉。他一旦阻住群雄攻势,且走且挥,只行了数步便再难挥剑,谁知就在此时,他前面的一群江湖中人竟莫名其妙地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肯救我和这少年?”陈逝川奇怪地忖道。
这点他很奇怪,但马上便继续提剑前冲,前面本来拦聚了不少的人,谁知他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挡者无不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四下的众人纷纷大惊,还以为陈逝川有什么妖法,一时竟再没有人靠近,那边诸霖与沈越高喊拦住他时,陈逝川却已掠出了人群,倏然飘没于此院之外,纵身消失在也色之中。
但在瞬即之间,他的身后跟了无数的黑影,紧追不舍。两下相距不过十丈,陈逝川前行了半个时辰,在城中兜了一回,身后的黑影却已然被甩去了大半,只剩下几个轻功不俗的,尚能跟着他毫不停歇。直到最后,他突然转进了房舍鳞桎节比的王宫,蓦地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他身后十来个人,不觉都停下来怔了一怔,毕竟,这里乃是段国的王宫,这么多人一起进去,一是容易被发现,二是即便找到了陈逝川,也不好动手,因为王宫内毕竟戒备森严,冒犯宫闱乃是死罪,任何人都不得不小心从事,三思而后行……
※※※
陈逝川受伤了。
但他的身形却毫无留滞,披着幽夜之逸光飘没入了沉沉的深渊之中,当他再难支持的时候,他们到了虎丘。
一路上慕容焉几乎能听到他的喘息之声,愈来语粗——他身上的毒开始发作了。两人到了上次他们在虎丘相遇的那个山洞时,却是慕容焉扶着他进去的。
慕容焉将他轻轻放在地上,猛然发现他的左臂流了很多血,急急撕下一片襟衣为他包裹好,但陈逝川的疼痛却非来自左臂,而是右肋的暗器,他向慕容焉摆了摆手,脸色一缓,拧眉说道:“小兄弟,你不用看了,我的伤在右肋……”
慕容焉闻言,急急将他右肋打开一看,上面连点受伤的影子也没有,陈逝川也吃了一经,他也并未没看到银针、牛毛针之类的暗器所留下的踪迹,连忙坐下来运气调息,发现右肋足厥阴肝经一路,期门穴所在疼痛难忍,但却查不出半点针类的暗器,以他的修为这是绝无可能之事,除非对自己暗下毒手的人根本就没有发射暗器,那么自己又是如何中毒的呢?
这点发现足足让他颓然地冒了一头的冷汗,若论及天下诸宗诸派的暗器手法,最高明的莫过于名闻天下的‘流荧神针’与‘月芒散照’这两种,至于这两项绝技,天下只知有人谈及,却从没有人知道其底里,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而且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是死于‘流荧神针’与‘月芒散照’之下。如今自己所受的伤分明是中了附有剧毒的牛毛针之类的暗器,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既然中了暗器,却为何找不到一点踪迹,这种手法太骇人听闻了,恐怕就算‘流荧神针’与‘月芒散照’也未必能有如此厉害。
陈逝川停下了运功,长叹一声,如今他根本不知自己如何受伤以及哪里受伤,妄自运功只会加重自己的伤势,眼下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听天由命了,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念及此,陈逝川的心反而沉静了下来,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静静地待过,他的心就象扫尽了云层与阴霾的天空,无忧无虑。
慕容焉眼中溢满了眼泪,陈逝川看了他的模样,惨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你的眼睛能看的见了,是么?”
慕容焉点了点头,道:“前辈,我知道你中的确是针类暗器,当日我凌重九伯伯中了与你一样的毒,但他也是一样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结果就……”
“什么,你认识凌重九凌大侠?”陈逝川突然惊异地道。
慕容焉眼中蕴泪点了点头,陈逝川却突然快意大笑,道:“孩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正所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想我陈逝川一生杀人无数,早知会有今日下场,所争者只是迟早而已……”一言及此,他突然叹了口气,续道:“叹只叹我陈逝川一生如江汉三载浮萍,笑傲天地,纵意自如,虽胜过七世君王,但却不能看着小兄弟你名震天下的一日,更没有了机会与小兄弟这样的人物一起快意江湖,这才是我真正的遗憾。你知道么,你是我师兄江中客死后我所见到唯一能让我想起他的人。”
慕容焉流泪地道:“前辈,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能当得大丈夫英雄本色的一个,我虽然不能与前辈同游,但这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此行段国能认识前辈这样的真英雄,乃是晚辈的大幸……”
陈逝川闻言,精神忽地为之一振,眼中蓦地有了光彩,目带欣赏地注定了慕容焉,眼中竟有几许熟悉、知音的感觉,这个纵横天下、杀人如麻的剑中高人突然仰天大笑,那是真正快慰、开心的大笑。笑毕,他突然骈指如电般倏然点中了慕容焉的哑门、期门诸穴,慕容焉不觉一怔,但他再想动弹和说话时,却已然办不到。少年不知道陈逝川究竟要如何,但他知道陈逝川这么做绝对有他的理由,是以他的目光仅是一怔,又迅即恢复了,只满面疑问地望着陈逝川。
陈逝川没有回答,突然将左右两只手一只按在他胸前膻中,一按在后背夹脊两大关口,慕容焉突然胸口、后背一阵剧痛,那种感觉就象被人从背后抽去了脊梁并在胸口叉了一把刀一样疼痛难熬,这中疼痛持续了半炷香的光景,突然分别向上向下扩散,慕容焉瞬即变得模模糊糊,混混顿顿,恍惚之中自己前任后督两条经脉突然畅意无比,在自己胸背里积久的不适骤然一贯而通,一股扫尽云光阴霾的舒畅之感猛地将他震醒,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陈逝川正在为自己加持功力,将他自己辛辛苦苦练就的上乘真气贯入自己奇经八脉中的前任后督,助他开通任督二脉,开动河车。
少年的眼中顿时泪光充盈,簌簌洒下。他强制着自己不要分心。因为这时自己胡思乱想,就等于将陈逝川的内力平白地浪费掉了。仅此功夫,他身内前任后督两条经脉突然上汇泥丸,下会会阴,自上而下,顺降漕溪,黄河东去,突然聚于腹下胞中,汇就了一潭西江之水,涵涵澹澹,若涌若聚。至此,慕容焉前任后督一贯而通,少年突然大发神力,“啊”地大叫了一声,经脉的豁然贯通使他不期而然地冲开期门与玉枕关的哑门穴,他能动了,也能说话了,但陈逝川却精疲力竭,一连吐了数口鲜血,身体顿时颓然倒地,再也起不来,眼中却含着笑意,一种成就的大愿般会心的笑意。
慕容焉大叫一声,急忙扶起了他,泣不成声。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用袖子为他擦拭了嘴边的血痕,但无论如何总是擦不完、止不住,陈逝川嘴角的鲜血不停地沥沥滴下,慕容焉泪一直涌,只知低声地呼唤:“前辈,前辈……”
陈逝川吃力地将口中的血咽了下去,他突然笑了,脸色倏然变得很难看,眼睛似乎陡然陷了下去,一瞬之间他的脸上出现了很多的皱纹。但有一点是从未改变的,那就是他脸上的笑容,这笑容似乎是凝结了永远地附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嘴唇颤抖几次,突然咳了一声,喘着气哺喃道:“小兄弟,你……不用担心我,方才你不是说愿与我同游天下么,如今我……我做到了,今日纵是我死了,他日你身中任督之中的真气将如我一般,与小兄弟同游天下……”
慕容焉眼中泫然之泪再不能竭抑,夺框四奔。他不知道人们为何都愿意为自己付出这么多,慕容干虞、慕容岱、凌重九、屈云还有如今的陈逝川,他们都能为自己毫不畏死,少年的胸中像是突然被塞了块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一点哭的声音也没有,但他的泪却不停地往下流。
陈逝川看了看他,吃力地摇了摇头,道:“我用尽了一生的真气也只能为你稍稍打开两大经脉,其他六条我却无能为力,但……但这恐怕持续不了多久,你体内的病戕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奇经八脉都象是生了锈一般,以天下之大,怕是只有先天真气能够开通你的奇桓诸府,改骨易血,洗髓换经,但先天真气若无福缘,十世不遇。举天之下深造此者,未闻一二,而我所练的却是后天真气,所以只能……”
慕容焉悲怆地道:“前辈,你……你为什么要为我加持你辛辛苦苦练就的功力,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一言及此,少年突然声撕力歇,大声道:“我慕容焉何德何能,承受不起!”
陈逝川笑了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为你加持是便宜了你,我……我还要让你为我做事呢。”
慕容焉擦了擦泪,道:“有什么事前辈尽管吩咐,晚辈不管做不做得到,定当悉力以赴。”
陈逝川摆了摆手,道:“如今,我也快要死的人来,所以很多事都应该有个了结,我师门内所发生的事,相必你也有所耳闻,我亦不愿这件事永沉海底,今日就将整件事告诉你,或许,天下能还我与我师兄清白的,也只有你能做到了……”
当下,陈逝川满腹辛酸地太息一声,一岸三叹,讲出了一段令人震惊的往事……
十年前,天下武林门派纷呈,但在中原芒砀山却有一个名动列国的大宗大派,它的名字叫‘梯虚剑派’,宗中弟子不下数百人,开山鼻祖名叫梁行一,江湖人称‘太霞真隐’,这个名号乃是说他的学识之渊博、武功修为如芒砀之高远无极的云霞,令人高山仰止,江湖中人更将他凌驾于名震天下的十三柄剑之上,喻为剑中真宰。
梁先生时年六十有二,座下弟子如云,但真正能得到他亲自传授衣钵的,却只有十二名弟子。他们包括大师兄‘慎独’江中客,‘幽独’陈逝川和他们的师妹,名震天下的绝色美女西门水如,和一个最晚拜入师门的弟子顾云趾。另外的八名弟子就是如今东震、西乾两大宗派的四位宗伯、四位剑首。但这八人名誉上是梁行一的嫡传,其实却由‘慎独’、‘幽独’二人代师传功,所以功力与前四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梁行一早年妻子无由离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他们就是水如与若水。因为他思念妻子,就让两个女儿用她们母亲的姓氏——西门,大女儿西门水如同时也是他的四个衣钵弟子之一,而那时小女儿西门若水尚未到习武的年龄,但她们姐妹长的颇为相肖,都是出名的美人胚子。
那时西门水如已介二九妙龄,芳心大开,她的美貌令其成了成了众位师兄弟以及天下的少年英雄追逐的对象,但在她的眼中,却只有两个人——陈逝川与江中客。陈逝川向以豪气干云、义薄云天名动江湖,而师兄江中客却潇洒不羁、风流倜傥,她实在委决不下如何取舍,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陈逝川与江中客两师兄弟之间的情谊。他们一起笑傲江湖,亲如兄弟,虽然他们都很爱西门水如,但好象他们一点也不相互嫉妒。而派中诸位弟子却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西门水如的选择,将直接决定他们两人有谁能够承接梁行一的衣钵,获传震派秘笈上所载的绝技,至于这秘笈叫什么名字,派中的弟子就不得而知了,而这卷秘笈就是如今江湖上轰传不已争相抢夺的《凌虚秘旨》。
后来有一天,梁行一突然将十一位弟子叫到座前,拿出了一柄古剑,说那柄剑乃是上古奇器,锋利无比的‘流决折铁剑’,梁行一让他们当场观赏品剑。当时陈逝川看此剑确实锋利无比,不禁大加赞赏。而师兄江中客却说,此剑虽利,但在他的眼里却并不及一截竹子有用,师父只笑了笑,看旁边一个小侍正在斟茶,就让他也来品论一番。
那小侍只道:“此剑状貌似刀,仅一侧有刃,另一侧作背,上有窄凹狭长槽,长约三尺四寸三分,约重一斤四两,刚柔有力,能弯曲自如,但因为铸年太久,绝对不及如今的上乘蟠钢所铸的剑锋利。”
此次品剑之后不久,师父梁行一正式收了那小侍顾云趾为掌门衣钵弟子,传以秘密心法,以待将来接任‘梯虚剑派’掌门之位,而梁更将西门水如许陪给了顾云趾。这一消息传开,派中弟子无不震惊,西门水如、陈逝川与江中客也都很有意见,结果西门水如拉着他们两人去找她的父亲问个明白,却被梁行一斥责一顿,道:“你们两人失在哪里不自己寻明,却来责问师尊,我如何能将衣钵传与你们。”
说到这里,陈逝川突然一阵急咳,嘴角竟淌下了沥沥的鲜血。慕容焉急忙为他擦拭了嘴边的鲜血,央求道:“前辈,你不要再说话了,若再用心用力,怕是……”
陈逝川笑了笑道:“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是让我将话说完吧……但……但我师父为何将衣钵传于顾云趾师弟之事,我至今不悟,这个疑问恐怕是要带进闫王殿了……”言毕不禁慨然长叹。
慕容焉道:“前辈,关于此事,晚辈当年曾在凌前辈前多年,略有感想,只是不知对是不对?”
陈逝川闻言,眼中先是一怔,继而怀疑地突射奇光,精神为之一振,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他多年,他自是很想知道答案,不觉突然抓住慕容焉的手,道:“你知道?那究竟是因为什么,你快说!”
慕容焉道:“当年令师择人传承衣钵,不谓不慎重严谨。以晚辈的推测,当日令师让你们赏剑品剑,乃是为了考验诸位前辈的悟性……”
陈逝川闻言,费力地思忖一回,不觉连连点头,急不可待地催促他继续。
慕容焉接着道:“当日,前辈令师先入为主说那柄剑是上古的奇器,就是看你们是否为他的语言所左右。前辈你的看法没能跳出令师的先入为主的语意之外,可当的一个‘色’字,即是着相之意……”
陈逝川闻言不觉长叹一声,道:“小兄弟所言不错,我陈逝川虽自命名剑风流,但悟性当时还未能脱开色界,就算如今也未能大彻大悟……”
慕容焉顿了一顿,复道:“至于令师兄江中客前辈,他视剑而目中无剑,可得一个‘空’字,他当时对于剑术已到了不着诸相的境界了,比前辈更高上了一筹。”
“那我的师弟顾云趾呢?”
慕容焉道:“而顾前辈却完全未被令师先入为主的言语或左右,只讲出了事实,若这种事实与令师的意思相符还不算什么,但他却直指那柄剑并不象令师所说的那样锋利无比,其性格不偏不倚,可得一个‘中’字。”
“那又如何?”
“佛道儒诸家的上乘治心都与这三字基本相同:开始是出色界,乃至空尽万缘万物,及至空无所空,不住于空,不空不色,而谓之得‘中’……”
陈逝川闻言不觉一怔,恍然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慕容焉复道:“以晚辈看,当日令师择人传承其衣钵,乃是为了传授《凌虚秘旨》这卷奇书上所载的上乘心法,而练这种心法的人或性格不得其中,少有偏执将至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所以他才选择了顾前辈承接他的衣钵,而令师之所以不传授给前辈与江中客前辈两人,乃是不愿害了你们。”
陈逝川闻言,眼中突然泪光潸然。
他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明白了。当日他们师兄弟找师父时,梁行一分明已经告诉了他们原因,但可惜的是他们执迷不悟,还以为师父存有私心。有道是诀赖师传,性由自悟,并不是说一个人拿到上乘武功秘诀就能够有一番大成。如果一个人治心不深,反而会被秘笈口诀所误所害,而越是上乘的心法越是如此,这也正是师父不传授给他们的原因。如今想起来,当日师父乃是一片良苦的用心,一念及此陈逝川不禁怆然涕下,泣不成声。他强撑着起身,慕容焉却大吃一惊,急忙扶住了他不知他要如何。陈逝川却突然跪倒地上,面南而拜连呼“师父”不止,泣道:“师父!师父!是弟子错了!是弟子错了!我陈逝川竟误会了您老人家这么多年,我……我实在是罪不容恕啊……”言毕,他突然大恸而泣,长身拜伏于地久久不起。
突然间……
陈逝川一下栽倒地上,口中鲜血沥沥,脸色陡然发青。慕容焉见状,心中大骇,要扶起他到王宫求药。如今他顾不了这么多了,自己可以死,但陈逝川却不能死,他还有事没有做完呢。陈逝川却陡地抓住了他,喘了半晌道:“小兄弟,你……你扶我坐下。”
慕容焉无奈,只好扶他坐下。
陈逝川道:“你……你不用瞎忙了,让……让我将事情讲完,现在我更加相信天下只有你能还我以清白,你让我说下去,否则我死也难以瞑目啊……”
慕容焉眼中蕴泪,心请咽郁至极。如今陈逝川的毒已入了五脏六腹,再觅良药看来绝无可能,眼下只要让他将事情讲完,自己将来或许能查出事情的原委,也不负前辈的一片厚爱。一念及此,少年不禁点沉重地点了点头。
陈逝川攒着力气,尽量简单扼要地讲了下去……
自从梁行一定下掌门弟子以后,顾云趾虽承了衣钵,有一天却突然不辞而别,消失在了浩荡的江湖之中,而他与西门水如的婚事自然作罢了。这件事让梁行一伤心难过了很久,他派出宗中许多弟子及江湖朋友寻了很久也未能再找到他。
这件事一直隔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晚上,师父招陈逝川与江中客两人一起去书房议事。他们两人到了书房,梁行一问了他们授徒传功的事情,就让他们告退。当下两人出了书房,都说各自有事回房去了。
是夜,他们走后约一个时辰,芒砀山中突然一片大乱,两人出去一问,顿时大惊失色。原来,梁行一在他们走后不久,竟莫名其妙地去世了。他的死是那么突然,当众位弟子为他检查尸体时,发现师父竟是被人击伤至死的。这下可激怒了派中七百名弟子,他们想不到天下有谁敢夜上芒砀山,杀过人后又飘然而去。众人吵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当今天下还没有人能在芒砀山如此来去自如,更不可能在进入芒砀山没被发现的情况之杀了剑中的真宰梁行一,唯一的可能就是派内有人趁其不备而杀了他。
这一结论直接导致了派中众弟子对宗内的审查,他们对日内师父招见的每一个人甚至是那个奉茶的小童都一一详细审查,当他们问到陈逝川与江中客之事时,纷纷认定是他们两人所为。这也难怪,他们两师兄弟在师父将衣钵传于顾云趾后,都心怀不满。而且两人在师父死前俱被招见。当问及他们被师父遣回后都去了哪里、做些什么时,两人都说要去芒砀山北山小和林赴师妹的约会。结果众人请来了西门水如一起对质,西门水如说她确实约了两人,但他们两个却一个都没有去。如此一来,众人更认定了他们就是凶手,更何况在整个芒砀山,能与梁行一可堪一斗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了。
当下这群弟子无不大怒,事实摆在眼前,西门水如也不容得她信了此事,含泪要杀了他们为父报仇,当下众弟子一涌而上,将陈逝川与江中客团团围住,一齐出手。陈逝川两人实在无奈,又不愿残杀同门,只好奋力冲出重围,逃出了芒砀山。自此以后,江中客与陈逝川就成了‘梯虚剑派’的叛徒。为江湖各门各派所不齿,他们不但遭到了‘梯虚剑派’的追杀,不久,江湖上都传说陈逝川、江中客二人弑师是为了抢夺载有天人绝技的秘笈《凌虚秘旨》。这消息一经传出,天下各派更将《凌虚秘旨》说得天下无双,一时间江湖中所有与梁行一有故交的前辈们也一起四处追杀两人,而更多的则是一些想拿秘笈和想成名的人。
师兄弟两人下山后,便分道扬镳了……
陈逝川讲到此,深陷昏沉的眼中突然凝了一泓浊泪,怔怔地望着洞外的静得如一块石头般的夜空,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他与师兄的情谊,还有西门水如的倩影……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孤冷地流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的泪簌簌洒下,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良久,他缓缓地道:“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当时一下山我就认定了是师兄杀了师父,因为当时在芒砀山上能与我师父一搏的,也只有我们二人了,而我又没做,那一定就是我师兄江中客做的了。如今想来,当时师兄也必是这般想法,认定是我做的,哎……”
慕容焉道:“前辈说的很对,但当时前辈既然认定了是江中客前辈所为,却为何不替师报仇呢?”
陈逝川吃力地摇了摇头,道:“我们师兄弟二人的情谊太深厚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拜入师门‘梯虚剑派’,又一起闯荡江湖,周游列国,所以……所以当时我虽然认定了是他杀了师父,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将对方置于死地。所以,我选择了离开,而师兄也是一样。直到我在江湖中飘泊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我听说师兄已承认了弑师之罪,各大门派一直追到了益州蜀中,而我也不忍看着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被人乱刀分尸,结果也赶到了益州……”
陈逝川一言及此,突然眼中泪流簌簌,弹泪悲声道:“但这次益州之行也让我知道了师妹心中最爱的究竟是谁,让我一生遗憾……”
半晌,他突然吐了很多血,肝脏如要裂开一般。慕容焉也益加害怕起来,如今陈逝川愈来愈不支了,少年含泪为其擦着血迹,心中却暗暗发誓,他日定要查出那个害死凌重九前辈,如今又至伤陈逝川的人,他要查出这可怕的暗器究竟是什么。
陈逝川心被情动,如大海翻波,久久方缓和稍许。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是以急急接着说了下去……
当日当陈逝川追到益州,江湖中人正将江中客围在一处打杀,而江中客也对弑师之罪供认不讳,虽然身负重伤,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看来是抱有一死之心。当时西门水如也在场,她领着数百‘梯虚剑派’的弟子围住江中客不放。陈逝川实在不忍他的师兄就此死去,就装扮成一个老头将他从重围之中救了出来,而西门水如也穷追不舍。陈逝川带着江中客行了很远,最后到了小孤山,见江中客身种奇毒,当下放下江中客点了他的穴道,自己去找食物、解药。回来时,惨剧突然发生了。这时,西门水如刚好追到,她含着泪告诉江中客,道:“师兄,你知道么,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爱谁更多些,但当你受伤要死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最爱的是你……用你的心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杀了我的父亲?”
江中客被点了穴道,哪里能说得出话,但在西门水如眼中,他的沉默不语已经无疑是供认不讳了。她目中蕴泪,突然拔剑朝江中客当胸就是一剑,但她没想到江中客竟然连躲也不躲,西门水如虽然急急收剑,但还是入胸很深。
但江中客却一直微笑着,望着她……
他终于知道了师妹最爱的是谁了,就算死了,也再无遗憾了。而当他沉浸在被爱的喜悦的时候,西门水如以为自己杀了他最爱的人,大仇以报的她在江中客的面前刎颈自杀,一代名女就此香消玉陨了。所有的事来的是那么出人意料,他一直沉浸在爱中的江中客从天上一下掉进了地狱,但他却丝毫动弹不得,连最后喊她扶她都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西门水如死在了自己的怀中……
后来,陈逝川因为这件大憾事,如遭雷击地几乎疯掉,大叫着颓然远走。直到两年前,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被江中客找到,原来,这一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陈逝川,当日他师妹西门水如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随着她一起死了——但他的伤并未至他死命。他本想与西门水如同赴黄泉,但心中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不是陈逝川忍地杀了自己的师父,他要亲口问明师弟弑师的原因。于是,将西门水如埋葬了,在她的墓前立誓,自己一旦问清原因真相,就来与她同眠。
几日后,江中客离开了益州,在江湖中找了数月,却突然遇到了西门水如的妹妹西门若水。自从她的姐姐与父亲死后,‘梯虚剑派’便一分为二,当年梁行一的八名嫡传弟子分别各立宗派,东宗建牙于东海,取名为东震剑宗。西宗建牙于蜀中李氏成国嘉陵江畔,宗名为西乾剑宗。东宗奉西门若水为尊主,号名妙月,而西宗却全然不将西门若水放在眼内,江湖之中只知东震剑宗的宗主是个女的,人人都叫他妙月尊主,而知道她真实姓名及身份的,更是寥寥无几了。
西门若水派人向江中客下了战书,约他两年后在段国都城令支一决生死。而此战之所以约到此地比武,是因为当年她的姐姐正是在此地遇到他的。江中客本是要找陈逝川问明原因后就自刎于西门水如墓前的,如今他既然接到战书,若是不去赴约,西门若水的一生都会沉浸在仇恨之中。所以,他欣然应了西门若水的约会,他决定了要死于西门若水的剑下,自己的死或许能将这个妙龄少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但遗憾的是,当他找到陈逝川时,身上中的毒伤发作了,他所能做的只能问清原因,但结果让他震惊了,陈逝川竟然也不是杀师的凶手,这个多年师弟的话江中客绝对相信,他们乃是多年的兄弟,焉有不知对方之理。而当陈逝川知道江中客承认弑师乃是为了成全自己与师妹西门水如二人,跪倒在地,抱住师兄,泣不成生。接下来的结局更让他痛心欲绝,当江中客交代了为师寻仇的事后,正要前去段国令支领死时,剧毒发作,引发重重内伤,竟吐血身亡,撒手人寰了。
陈逝川说到这里,泣不成声,闭起了眼睛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慕容焉也震慑了,他被陈逝川与江中客的情谊感动了,更为他们与西门水如的爱情深深震动了,他不知何时眼中储满了热泪,竟忘记了身外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爱情的故事,一段悲苦、凄伤的爱,而在这其间最苦的,怕是莫过于陈逝川了,他的一生都在飘泊,看着自己的兄弟与最爱的人因自己而死,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亡,而是与所爱的人生死相隔。
两人沉默良久,慕容焉突然一惊道:“前辈,你此来是替江中客前辈赴死的么?”
陈逝川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不忍让一个替我而死的人在死后还有遗憾。虽然我不是杀人的凶手,但师兄却为我背了一生的恶名,我更不能让他死后依然是个杀师凶手,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就到处传出话,说师父是我杀的,《凌虚秘旨》也是我偷的,结果没到两年,当年所有追杀我师兄的人都掉转了矛头对准了我……后来,我在‘龟兹楼’见到了若水的剑,但我那时已经认不出来她了,多年来,她已经长大了……我在楼下请死,她却并不急着让我死,反而一直躲着我……”
慕容焉听到了此,不禁全都明白了。他们师兄弟的感情令这个少少年怆然泣下,谓陈逝川道:“前辈,这也是你在江湖上大造杀戮的原因么?”
陈逝川道:“不错,自从师兄师妹死后,我心已死,但多年来又找不到当年杀我师父的凶手。我既然背上了恶名,就要恶到底,我一生的志向就是凭我手中长剑杀尽天下诸恶,说不定这些人中就有杀我师父的人,老夫就是要负大恶之名,行大仁之事!但我又错了……”
他叹了口气,颤抖地道:“小兄弟,你在靖平三乱之时,是否用的是我的名字,开仓分粮?”
慕容焉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到此点,当下脸上抱歉地点了点头。
陈逝川叹了口气,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我陈逝川一生造下了无数的杀孽,你的厚恩我怕是承受不起。但你却让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天下的事绝非以杀才能止杀,以暴才能制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以仁德止杀才是上善之善。我错了……我的一生都活在错误之中……”
他的悲怆痛苦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望了天上瞬息易变的星河。
好漂亮,他虽然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它的精彩,他的嘴唇抖了两下,半晌方喃道:“好美的星河,不知道如今的师兄……与师妹在六道轮回中能不能也看得见,我不想他们他寂寞,我这就去陪他们……”
慕容焉见他要昏过去,含泪掐他的人中,看他越来越昏沉散乱,急忙运真气助他,陈逝川却突然转回,精神陡地一震,倾力抓住慕容焉的手,从怀中攫出一卷古书,颤抖着递过来,道:“小兄……弟,这两样东西,替我交给……西……”
慕容焉急急不可待打断了他,接过那卷书,道:“前辈你不要说了,这两样东西交给西门若水,是么?”
陈逝川吃力地点了点头,久久方道:“你先看书中之人……画像,若是西门若水长得与画……画中她的姐姐一样,那才是真的西门若水,因为他们姐妹长得很象……告诉她,这是她姐姐最爱的画,是我和师兄一起……画成。告诉她,宗主令符在……师弟顾云趾手里,陈逝川……就是杀她父亲的人,已经死了,她……就不会再一生只活在仇恨之……中……”言毕,握着少年的手,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