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碃见李道通站在那里神游物外,半天不曾言语,便也不说话,顺势拿起那块挂在自己胸前的石头,怔怔出神。
李道通实不是一个善于谋划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因为看不管争斗倾轧之事便离开李家,更不会莽撞地与结义兄长去刺杀伊里汗,此时他思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暂且放下此事,问道:“你饿了吗?”
李如碃放下手中的青石,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摇头道:“不饿,不过也可以吃些东西,恢复元气。”
这几句话逻辑清晰,说明少年只是失忆,有些天真,却并非傻子。
李道通道:“我辟谷多年,这崖上却是没有什么吃食,这潭水脏得很,也不能喝。”
李如碃忽然道:“风可饱腹,露水解渴。”
“餐风饮露么?”李道通一怔,不过想到这少年的父母,便不以为奇,李道师、李非烟都是天人境大宗师,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他们的孩子自然不能与普通少年相提并论。
李道通问道:“你会辟谷之法吗?”
李如碃想了想,摆出一个古怪姿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一瞬间,李道通脸色大变,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人竟然能与天地合一,将天地元气吸入自己体内,这俨然是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有的本事。
难道自己看走了眼,这少年不是什么少年,而是返老还童之人。
正在李道通震惊时,李如碃又退出了天人合一的状态,伸手拍了拍自己肚子,吐出一口浊气:“饱了。”
李道通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刚好落在少年胸前的青石之上,不由一拍自己的额头:“我真是糊涂了,方才天人合一的异象,定是因为这青石的缘故,看来这青石当真不是俗物,说不定是一件顶尖宝物,李道师和李非烟倒也舍得。”
李道通为人正派,不会做出讨要青石一看的事情,所以很快便收回目光,说道:“既然你能餐风饮露,倒是省却了一番功夫,这样罢,我明天修书一封给李道师,看看他是亲自过来接人,还是我把你送回东海去。”
李如碃记忆不全,可听到“回东海”三字,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打了个激灵:“不、不回去。”
李道通奇道:“你不想回家?”
李如碃摇头道:“东海有……有……”
这一刻,两块记忆碎片终于拼接到了一处,李如碃脑中立时清醒:“东海有李玄都,李玄都要吃人。”
李道通哑然失笑:“李玄都要吃人?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新族长,但听江湖上的几个朋友说起过,其实还好,最起码要比李道虚、徐无鬼好些,与这两位比起来,算是个仁厚之人,怎么会吃人?”
李如碃方才是惊惧之下有些口不择言,这会儿已经捋清了思绪,说道:“他会把我关起来。”
李道通听明白了:“我听说李紫府最近要整肃清微宗和李家上下,几个‘道’字辈的老家伙都被他杀鸡儆猴,人人胆战心惊,更不用说你这个‘如’字辈的小家伙,定是做了错事,害怕被李紫府处置。老实交代吧,是打人伤人了?还是犯了淫戒?”
李如碃摇了摇头:“我没什么错,错的是他。”
“好大的口气。”李道通忍不住笑道,“黄口小儿,也敢说堂堂清平先生的不是?不过倒是对我的脾气,当年我也是看不惯李道虚的所作所为,只是看不惯是一回事,敢不敢当面直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不敢当着李道虚的面说的,顶多就是在背后议论一二。”
李如碃只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李道通也不勉强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茅屋,示意他可以住在此地,然后便径自去了。
李如碃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茅屋走去。
接下来的几日,李道通给李道师去信之后,便在此地等待回信。李道通是个热心肠,闲暇之余便想要考教下李如碃的修为,却发现李如碃体内空空荡荡,没什么境界修为,而且对于清微宗的各种功法一窍不通,倒像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不管怎么说,李道通毕竟是出身李家,对于李家和清微宗的规矩还是十分清楚,五岁启蒙之后,每年都要考评,分为两途三等。两途是文武,文是三教经典、通识文字,武就是练气练剑,李玄都等人能够认识部分甲骨文字、金文,便是此等原因。三等是一等优、二等平、三等劣,优等有奖励,劣等有惩罚,不优不劣就不赏不罚。无论是什么身份,在正式任职之前,都要参加考评,哪怕是李道虚的亲生儿子,若是考评不合格,也无法在清微宗中立足。
李道通不由思量,难不成是儒门中人狠下毒手,把李如碃的一身修为给废去了?李如碃又因为失忆之症的缘故,把多年所学给忘了个干干净净,竟是成了个废人。
李道通深知清微宗是个什么地方,捧高踩低,世态炎凉,一个废人是不能在那里立足的,哪怕是当年的李玄都,有张海石的庇护,也是吃了许多苦头。
李道通不由生出几分犹豫,若是把李如碃送回清微宗,岂不是羊入虎口?
念及于此,李道通便想着指点李如碃一二,纵然是临阵磨枪,也好过一个废人,就是从头练起,也有些基础。
于是李道通带着李如碃来到峰顶的一处开阔地,从“玄微真术”和“万华神剑掌”开始教起。虽说李道通不曾拜入清微宗门下,但李家人人都会这两门功法,几乎成了李家的家传功法,所以李道通也曾经学得。
这一日,两人又在练功,李如碃倒是十分乖巧,李道通如何教,他便如何练,没有半分怨言,李道通十分满意,暗道若是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弟子,便算是圆满了。
练了几个时辰,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晚辈方宗器求见碧波居士李老前辈。”
李道通脸色一变,猛地向山外望去。
就见一行人跃上山崖,都穿着儒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不惑年纪,气态儒雅,他站在一块崖畔的大石上,其余人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山崖上并无什么遮挡,又时值春日,山风猛烈,把儒衫吹得猎猎作响,可这一行人却分毫不动,显然是修为精深。
李如碃停下手中动作,望向这一行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无论是面对封暮年,还是面对李道通,都是波澜不惊,唯有在回想起李玄都的时候才露出惊惧之色。
方宗器双目随之向李如碃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
李道通脸色一冷:“阁下是儒门之人。”
方宗器收回视线,朝着李道通一拱手:“小可天心学宫门下,见过李老前辈。”
李道通冷哼一声:“儒道之争,阁下奈何不得清平先生,便来杀我这个糟老头子?”
“李老前辈说到哪里去了,李老前辈向来不与李家来往,不问世事,我们与清平先生的恩怨,如何也不会牵扯到李老先生的身上。”方宗器笑道,然后话锋一转,“我们此来是为了这个少年。”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李道通脸色一沉,心中暗忖:“看来我猜得不错,果真是儒门掳走了这少年,现在竟是找上门来了。”
其实方宗器也不知道这少年的底细,只是接到大祭酒的命令,要他们寻找一个怀抱青石的少年,他们四处打探,知道了双枪集的事情,抱着侥幸的心思一路寻踪找到此处,刚好看到李如碃胸口位置悬挂着的青石,立时认定这就是大祭酒要找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