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李玄都前往栖霞山的众人陆续登船之后,陆雁冰和司徒秋水下了白龙楼船,站在码头上,挥手作别。
白龙楼船缓缓升空,破开重重雨幕,高入云海。
李玄都独坐静室之中,“阴阳仙衣”被他脱下,仿佛有一个无形之人穿着这件仙衣,在屋内飘来荡去,“叩天门”斜斜靠在墙上,十分安静,没有“阴阳仙衣”那般活泼。
李玄都将大师兄司徒玄策的遗物断剑横放膝上,手掌轻轻抚过剑身。
李玄都很明白,为大师兄报仇是二师兄一生的夙愿,在高层的江湖之中,二师可谓是一个异类,肯为了兄弟情谊付出如此之多,也难怪师父说他是个性情之人。
那么二师兄把大师兄的遗物交给李玄都的用意也很明白,希望李玄都不要忘了大师兄的血海深仇。
李玄都当然不会忘,如今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也没有忘记初心。
至于行险之事,非是张海石本意,张海石不会赞成李玄都这样做,这其实是李玄都自己的意思,事实上是张海石也无法左右李玄都的决定,所以张海石在离开清微宗前往渤海府时并不清楚李玄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更不清楚李玄都会如何动手,这才将这件保存了多年的遗物交给了司徒玄策的侄女司徒秋水,让她择机转交给李玄都。
司徒秋水也一直是等到李玄都要动身启程前往齐州内陆,这才将这件遗物拿了出来。
李玄都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按在断剑上的指印上,缓缓闭上眼睛,神游物外。
这是地师传下的回溯之法,李玄都以此断剑为媒介,可以回溯部分情景。
一瞬间,在李玄都的脑海中出现了如此一幕:一轮清冷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在夜空之下则是支离破碎的大地。
在似梦似醒的恍惚之间,李玄都仿佛成为了画中人,只是一个过客,在看一段已成往事的回忆。
一道身影飞上夜空,气势骇人,使得大地轰然震颤,他手中握有一把剑,剑锋在月光下清亮如水,剑身上波光粼粼。
紧接着又有数道身影紧随而至,朝着先前那人合围攻去。
下一刻,剑光一闪,先前那人只是出了一剑,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后来围攻之人竟是被他这一剑悉数逼退。
紧接着,其中一人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红线,继而从红线中渗出鲜血,最后他脑袋一歪,整个头颅竟是从脖子上滚落下来,失去了头颅的尸体随之向下方大地坠去。
其他人无不惊骇。
在此人被斩去头颅之后,远方天际有一抹耀眼金光骤然绽放开来,照亮了夜幕,驱散了黑暗,仿佛给天空镶嵌了一层金边。
合围之人似乎得到了什么讯号,纷纷向后退去。
持剑身影落回地面,平静地望向金光涌来的方向。
片刻之后,一道笼罩在金光中的高大身影仿佛缩地成寸一般,似慢实快地朝持剑身影走来。
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李玄都也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是个老者,身材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不过老人的身躯仿佛有千钧之重,在他停下脚步之后,大地轰然震颤,他脚下地面破碎不堪。
龙老人。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战,老人以手中拐杖接下了持剑之人的三十六剑而不伤自身分毫,最后以左手的食中二指夹住了剑锋,只是两指用力,便将长剑生生折断。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情景随着长剑被从中折断而无从得知,接着又跳转到了另外一个场景之中。
这个场景对于李玄都来说,很是熟悉,正是他刚刚离开不久的蓬莱岛,不过相较于此时正烟雨蒙蒙的蓬莱岛,李玄都眼前所见的蓬莱岛正值初夏时节,阳光明媚,生机勃勃,有一股万物竞发的气息。
八景别院还是老样子,又有些不同,不似李玄都掌权时那么热闹,也不似李道虚清修时那么冷清,只是座普通的住人院落。
这时候的蓬莱岛上,有许多对于李玄都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师父李道虚此时正值壮年,还是黑发黑须;师母李卿云尚且在世,温婉雍容;姑姑李非烟青春年少,明媚动人,依仗着姐姐和姐夫的宠爱,有些大小姐脾气;李道师无愧于“玉面剑仙”的名号,剑眉星目,面若冠玉,一表人才;李世兴此时还是个少年郎,看不出日后的阴沉,有些腼腆害羞,每每见到李卿云或李非烟时,就会紧张脸红;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李玄都从未见过的老辈人物。
在这时候,未曾丧父的司徒玄策和脾气古怪的张海石都是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司徒玄略还在襁褓之中。
那时候李道虚就只有两个弟子。
李玄都看到两人并肩走进八景别院,来到别院内的一个校场,李道虚已经等在这里,手里拿了一把木剑。
两人向李道虚行礼之后,也各自取出自己的兵刃。
张海石用的是一把普通长剑,都快比他高了。司徒玄策用的正是“惊鲵”,此剑算是司徒家的家传宝剑,司徒文台早早便将其送给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
李道虚的授课十分简单,只用了一个时辰,然后就由两人互相对练,最后再由他亲自考核。
李道虚离开之后,两人对着比划了一会儿,司徒玄策便长剑归鞘,找了个阴凉地,开始闭目假寐。
张海石拖着长剑来到司徒玄策的身旁,左右张望一下之后,低声道:“司徒,你小心被师父看到。”
司徒玄策闭着眼睛说道:“师父才不管这些,师父在意的是结果,只要我们能学会练熟,练一遍和连一百遍都是一样的。还有,我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司徒,这是个古代官职的名字,听着总感觉怪怪的。”
张海石笑道:“竟然有人用官职做姓氏?”
司徒玄策道:“还有人用‘长孙’做姓氏呢,用官职算什么。”
此时还不像日后那般脾气古怪的张海石问道:“那我叫你什么?总不能直呼你名吧?”
司徒玄策想了想:“及冠之后才有表字,你就叫我的小名吧,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小名。”
张海石道:“我的小名就是石头,张石头。我娘说我在娘胎里就不安分,出生后也很不让人省心,不好哄,脾气又臭又硬,就像、就像……石头。”
司徒玄策哈哈一笑:“石头,张石头,真是好名字。既然你说了你的小名,那我也说我的。我的小名是莠草,‘莠’是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一个‘秀’字,你可要记好了。”
张海石不由问道:“莠草是什么?我知道你读书多,我可不爱读书。”
司徒玄策解释道:“莠草秀而不实,故字从秀。穗形似狗尾,故俗名狗尾。其茎治目痛,故方士称为光明草、阿罗汉草。”
张海石皱眉道:“光明草?阿罗汉草?你还与佛门有缘?”
司徒玄策无奈叹息一声:“莠草与佛门没什么关系,俗名狗尾,就是狗尾巴草。”
“原来是狗尾巴草。”张海石恍然大悟,“我当什么呢,还什么莠草、光明草、阿罗汉草,故弄玄虚。以后我就叫你狗尾巴好了。”
司徒玄策瞪了他一眼:“你敢!狗尾巴草总比你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强,你要是敢叫我狗尾巴,那我就叫你臭茅坑。”
张海石想了想,觉得如果真这么叫起来还是自己更吃亏一些,只好妥协道:“好罢,我叫你莠草就是,你叫我石头,不许提那两个字。不过什么草啊,花的,听着像是女孩的名字,我觉得不好。”
说话间,张海石有些不怀好意地靠近了司徒玄策。
司徒玄策此时并未察觉到不对,皱眉道:“我也觉得如此,好在只是小名,倒算不得什么。”
便在这时,张海石脸上露出一抹坏笑:“既然你也觉得不好,那我今天就给你添点男人气概。”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踩在司徒玄策的鞋子上,司徒玄策素来洁净,这一脚下去,立时留下一个漆黑的脚印,格外醒目。
张海石掉头就跑。
司徒玄策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张石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后他也发足狂奔,追赶张海石去了。
李玄都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一笑。
没想到二师兄还有这样一面,也有些羡慕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兄弟情谊,能够贯彻始终,不像他们后来的几人。
易地而处,如果李玄都也有一个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却死在了别人的手中,那么他是一定要报仇的,以此告慰故人的在天之灵。
将心比心,就算司徒玄策并非李玄都的大师兄,仅凭张海石对李玄都有的恩情,报仇之事,李玄都也是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