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家回到王府,朱高煦无事可做,便回了内厅。他在自己的寝宫中见到郭薇、正在叠衣服,他便随口道:“王府里有那么多人,薇儿怎亲自做这些琐事?”
郭薇放下衣裳,来行礼道:“王爷,照料夫君起居,本就是做妻子的本分。王爷的衣裳,我不想让别人来收拾。”
“好罢。”朱高煦也不多管,走到一张案前坐了下来。宫女端茶上来了。
看着郭薇那婀娜的身影在寝宫里穿梭,朱高煦的心里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便随口说起话来:“咱们离京之前,我听说父皇不住在乾清宫了,母后在坤宁宫住了两个月,说不习惯。我也觉得这种宫殿只是排场大,确实不太适合起居生活,好像一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郭薇转头“嗯”地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上前屈膝道:“王爷,曹公公在寝宫外求见。”
“叫他进来说话。”朱高煦随口道。
曹福躬身入内,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宫女,向朱高煦作拜,又向郭薇拜道:“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朱高煦见曹福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招了招手。曹福附耳过来,耳语道:“奴婢在前殿外见到了侯典仗。侯典仗叫奴婢传报王爷,上午王爷进沈府后,西平侯也来了。”
“我怎么没见着他?”朱高煦愣道。
这时郭薇轻轻侧目。
朱高煦看了一眼门口的一排宫女,挥手道:“你们下去罢。”
“是,王爷。”众人屈膝道。
郭薇轻声道:“要不妾身也过会儿再来?”
朱高煦道:“不用,薇儿想做甚就做甚。”
曹福弯着腰又沉声道:“西平侯比王爷后到沈府,又比王爷先走。探得此事的守御所兄弟,住在沈府不远的民宅,他听到了沈府迎客称那人是侯爷。云南府除了西平侯没有别的侯爷了哩……
既然王爷您没见到西平侯,怕是那沈徐氏没有引见,分别接待了王爷和西平侯哩。”
朱高煦道:“沈徐氏敢叫西平侯等着?为何不径直将沐晟迎到那圆亭里,一起见面?”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曹福的腰弯得更低了。
朱高煦在砖地上慢慢踱起步来,想到给沈徐氏取耳环那事儿。彼时他们俩人非常亲近,沈徐氏还把手放到了他的后腰上!
敢情被沐晟看到了?朱高煦更是忍不住猜测:如果真被沐晟看到了,那肯定是沈徐氏故意安排的!不然在沈府上,就算是沐晟也不好自己到处乱走罢!
“他娘的,这淫妇!”朱高煦顿时骂了一声。他脱口骂完,见郭薇脸上红红的没吭声。
朱高煦又想到了一个细节:刚进沈府时,沈徐氏叫朱高煦把随从车马都叫进门,这是为了方便沐晟随后到来罢?
沈徐氏竟然玩这种伎俩,胆子倒是挺大……但若朱高煦前些天没有叫“守御所”撒网出去,还真是发现不了!沐晟就算看见了朱高煦,他也不好说出来的。
朱高煦暂且忍住了被玩弄般的恼怒,不动声色道:“你去府库取钱,那个发现沐晟到了沈府的军士,赏一年俸禄;发现沐晟去过梨园的军士,赏半年俸禄。”
曹福拜道:“是,王爷。”
朱高煦又踱了两步,心里十分不爽!如果沐晟真看到了,会觉得是一个亲王在调戏寡妇,朱高煦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然后沈徐氏利用了他,也让他很恼羞。
但眼下没能摸清沈徐氏和沐晟的关系,也不知沈徐氏想干甚,而且看在那株千年人参的人情上,朱高煦又不太想马上报复沈徐氏。
何况这事儿终究还算一种猜测。
就在这时,郭薇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王爷,那个沈徐氏很漂亮么?”
朱高煦愣了一下,心道:这要不是在明朝、他又是藩王,妻子不得闹着把房子烧了?
他便道:“我与她来往,不是那个意思。此人是沈万三孙媳、徐富九孙女,虽然身份是庶民,但那可是元、明两朝富可敌国之家。况沈家在云南府已三代,必有根基,我与沈徐氏结交另有考虑。”
朱高煦说的是实话,但自己听了,怎么也总觉得如此不可信呢?
郭薇竟然没有出言讥讽,却柔声道:“王爷深谋远虑,妾身不该问的……只是妾身听了不少沈徐氏的传言,有点好奇。”
朱高煦沉默片刻,开口道:“不能只用漂亮来说,这妇人是个心机女。”
郭薇道:“就算她有钱,也只是庶民,就不怕王爷像现在这样生气么?”
“她以为我不会知道。”朱高煦顿了顿又道,“应该有甚么重大的目的,让她认为值得冒险。”
郭薇欲言又止,用极低的声音道:“传言沐晟与她有通奸之事,王爷也……”
“我连手也没摸一下!”朱高煦辩解道。
郭薇不说话了,默默地继续叠衣服,她把洗净的衣裳摆在一张塌上,一只手垫在衣裳上,另一只手灵巧地一折,那衣裳就叠得非常整齐平直。
明朝藩王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朱高煦在成婚之前,就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了。郭薇也知道的,但她看起来还是有点伤心。
见此情形,许多纷乱的情绪涌上心头,虽然都不那么要紧,只是淡淡的情绪、却纠缠不清,朱高煦闷闷不乐地走出了寝宫。
迎着空中吹来的微风,他沉住气,把那些没用的纠缠都抛诸脑外,又想了一遍今天上午的事。
但他的推论结果依旧没变……沈徐氏在耳环勾住了那会儿,十分温柔妩媚;但那阵子一过,她又变得冷淡又客气了。若即若离的态度,如果只是在作戏给沐晟看,便解释得通了。
可惜此次朱高煦的戒备放松,若像第一次见面一般,四面都有侍卫看着,或许能发现沐晟?
此事的关键是,沈徐氏究竟是什么目的?
挑拨汉王和西平侯的关系?似乎说不通,朱高煦和沐晟这种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名声狼藉的寡妇而争风吃醋,不顾大局!
……
……第二百一十章 一屋不扫
走上汉王府东北边的望亲楼,朱高煦望着东北京师方向,却不可能看见京师。
他的目光越过远处的昆明城墙,向清澈的天边眺望,只能隐隐看见遥远的山影。那山影,或许是凤凰山。
天边被山脉影子挡住,唯有这时、他才能感受到西南边陲的闭塞。
依大明礼制,亲王府修建这座望亲楼,是为了朱家子弟思念远在京师的皇帝和宗亲。
然而朱高煦站在这里,既不太思念父母、也不想兄弟姐妹,他只念着妙锦。大明朝他打心眼里关心的人、大多都已跟着来了云南府,除了妙锦。
王贵等人离开云南已近月,此时应该快到京师了吧?小队人马赶路的速度,比几万人行军快得多;只要穿过贵州山区,大多数驿道都可以骑马、日行数百里。
……黄狗等几个宦官默默地侍立在朱高煦身后,因为朱高煦正扶着栏杆、在那里发怔,没人敢打搅他。
独自站在高处,他想了不少事儿。
很久以前他曾是个愤青,藏在内心的愤怒无法排解,怪整个社会,整天愤世嫉俗。然后做任何事都没有耐心、粗心又易怒,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各种欲望无法满足,寄希望于干一件大事,一夜暴富。好在人总会成长。
这时,朱高煦决定暂时不惊动沈徐氏,先耐住性子,把事儿摸清楚再权衡。
他“望亲”了许久,在几个宦官面前叹了一声“不知父皇母后身体可好”,然后就下楼去了。
望亲楼下站着两排宦官宫女,朱高煦挥手道:“你们都散了,黄狗跟我去前殿。”
“是,王爷。”众人弯腰答道。
黄狗抱着拂尘道:“王爷要奴婢备辇车么?”
“走过去。”朱高煦下令道。战争结束后他就有点缺乏运动,一身肌肉不锻炼更容易发胖。
这王府只是照寻常亲王府的规格修建,确实大,周长据说超过三里。朱高煦走到端礼门附近时,出了一身汗。
来到端礼门西侧的守御所衙署内,里面有十几个将士留守,他们都上来见了礼。朱高煦到里面的公座坐下,径直叫人把最近几天的所有奏报都拿上来。
不多时,王斌、侯海也进来拜见了。他们一个是指挥使、一个是典仗,除了守御所的差事,都有各自的衙署。
朱高煦和气地叫他们找地方坐,继续看着桌子上的卷宗。
许久后,朱高煦忽然抬起头道:“沐府西据点的这份奏报,为何没人呈报给我看?”
侯海等人马上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侯海迫不及待地先接过一张纸看,又递给旁边的王斌。
那是一份沐府西边、榕树街据点的奏报,有个中年妇人,三天内两次进出街道东面的一座宅邸。
“王爷恕罪,下官以为那妇人只是个奴婢;守御所奸谍无事可报、才写来交差,这等琐事不敢烦扰王爷……”侯海忙道。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说道:“无论甚么事,都是这般琐事组成。咱们不能只靠猜、或者任凭别人怎么说。”
侯海和王斌一起拜道:“下官(末将)疏忽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通常出府采购的都是汉子。咱们汉王府上的妇人,会经常进出王府吗?”
二人恍然,这时才一脸敬佩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便指着那张纸道:“派出权勇队人手,把这妇人的底细摸清楚,究竟是不是沐府上的奴婢。”
他们忙道:“下官等遵命!”
朱高煦又很不放心地说道:“叫兄弟们跟踪的时候,别只是大咧咧地跟着她,可以采用分批跟踪的法子……算了,我亲自去一趟,你们俩,再叫上刘瑛、守御所别的武将跟着我,我先演示一遍,你们学着下次好用。”
侯海苦着脸道:“下官无能,这等小事竟也要王爷亲自出马。”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朱高煦随口道,“这不是小事,我在教习大伙儿战术。”
这时,朱高煦不由得再次想起了“未知势力”,便是跟踪了沐家小娘的那个人。
……
沐府的马夫杨胜,他住的地方,就位于沐府西侧的那排房屋。
杨胜今年快五十岁了,原来没有名字,从军后百户给他取的名,他这种人很多,所以大明军士的名字多是胜、勇、军、武、忠等字。
想二十年前跟随沐公进军云南时,他还很年轻;现在却日渐老了,腿上的旧伤也没治好,人是瘸的,幸得沐府念旧、才留他照顾马匹养老。
从院子东边的后门出去,有一条街,对面就是沐府的高墙。这条街平素没什么人走,路口已经修了门拦住了,外人进不来。
院子西边门外,也有一条更宽的街,两边都种着榕树;街上有点阴湿,天空都被茂盛的树枝遮住了。若是在清晨或旁晚,这条街的路也不太看得清。
未从军时杨胜家里家徒四壁,娶不上媳妇。等打完了仗,人已到中年、腿也瘸了,脸长得有点歪,军中兄弟给他找过几个妇人,大多是寡妇带着几个娃,各种各样的寡妇,瞎的、跛子、失心疯,于是杨胜到现在还没娶妻。不过他也不觉得有啥,好多熟识的弟兄都死了,他至少还活着。
……两个月前,杨胜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妇人,估摸着三十多四十来岁,那妇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却是风韵犹存。妇人哭着说她的女儿病了,没钱抓药,上来讨钱。杨胜给了一个铜板,她却说不够,要为他做短工,多要点钱。
杨胜被沐府安排一个人住一个院子,既不用种地、也不用做买卖,平素只是照顾马匹,正要拒绝时……那妇人又说她死了丈夫、丈夫姓王,是个寡妇,如何如何可怜。于是杨胜就把她带回来了。
妇人把他的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做的菜非常美味。
……一个多月前,那妇人把她女儿也带来了,说是房子那东家把她们给撵了,求杨胜收留一阵子就走。杨胜看见王小娘十分吃惊,因为那姑娘长得简直貌若天仙,只是脸色很苍白,那么白的小娘、云南并不多见。
王小娘年龄有点大了,看样子或许已有二十岁,居然没嫁人。妇人说她女儿有病,常吃药养在屋子里不出门。那王小娘起初像哑巴一样几乎不说话,脸上冷冷的。
杨胜觉得很奇怪,问她们夫家在何地、娘家哪儿的,她们也没说清楚。
但母女俩没住多久又消失了,好像她们从未来过。
杨胜每天都在门口张望,却再也没见到她们。直到最近那妇人才出现,说是回了老家一趟、回昆明又典了屋子,接着穿上围裙就去做饭了。
杨胜赶紧买了一只银手镯,想把话儿说明了,前天竟然憋了半天没说出口。
她再来,一定要把银手镯拿出来!杨胜每天在心里念叨着。
……等了几天,那妇人终于又来了。
她看着桌子上没洗的粗碗、扔在板凳上沾着马粪的脏衣裳,眉头微微一皱,先走进灶房拿起围裙穿上,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哎……”杨胜的脸上竟然感觉很烫,舌头也似乎打结了。
“杨大哥什么事?”妇人转头看着他。
杨胜愣是没憋出一个屁来,他把手从怀里伸出来,拿着一只银镯子,此时才发现镯子居然被他捏扁了一点。
妇人看着那镯子,似乎马上就明白了什么,她摇头道:“杨大哥,我先夫去世才没多久,现在不好。”
“啥时好?”杨胜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妇人道:“再等一阵罢,我回去和小女说说。”
杨胜忙点头道:“得说一声。”
妇人又轻声道:“沐家缺奴婢么?若能叫小女在沐家找点事儿做,以后也有点出路。”
杨胜闷着头,径直把银镯子塞进了妇人的手里,“先拿着,俺再买。”
妇人接到手里,又问:“杨大哥能找管事儿的打声招呼么?”
“出嫁好,俺存了点钱,给她办嫁妆。”杨胜看了一眼妇人,“俺问问管事。”
妇人顿时露出一丝笑容,好言道:“若是小女能在沐府安身,以后我就经常住在杨大哥这里了,也好照顾小女。”
杨胜想了好一会儿,开口道:“管事要问底细。”
妇人终于说了出来:“我们都是大理那边的人,娘家也是。杨大哥就说,商帮的一个好友帮你的媒。”
杨胜又道:“俺问问。”
妇人收拾了房屋,又开始做午饭。杨胜吃完了午饭就要去马厩了,他不忘留了一碗饭菜,叫妇人给王小娘带回去,又叫妇人自己关好院门再走。
她在住过的那间卧房里,站在后窗旁边良久,这才将冷了的饭菜装进食盒里提走。
从杨家小院走出去,便是一条两边种了许多榕树的街面。妇人提着食盒在街边快步而去,她走到最大的那颗榕树下时,见有个女子在树下烧香烛。
那颗大榕树下面总有香灰,她早就注意到了,却不知那树究竟被附近的百姓当成了甚么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