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个全身锦绣衣衫,满脸涂着白粉的富贵少年在几个家仆的簇拥下一摇三摆地来到这位黑衣大汉面前,傲然一站,朝着大汉身前桌上摆放的一把破旧长刀一指:“就是你要卖刀给我吗?”
这大汉嘿嘿一笑,低声道:“不错。”
富贵少年一阵冷笑,从桌上捡起这把长刀,左右看了看:“这把刀已经生锈了,你说他削铁如泥,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个时候,彭七和萧重威也已经千辛万苦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过去拜见彭求醉,却被郑东霆拦住。
“两位且慢,彭大侠正在向这个富贵公子骗酒钱!”郑东霆拉住他们,笑嘻嘻地低声道,“看好戏吧。”
“难道是真气断刀的老套路?”彭七探头望去,小声问道。
“好像是勒。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哪一个富家子。”郑东霆笑道。
“彭大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拘小节。”萧重威兴奋地说,“就像这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一样。”
空几人正在议论纷纷,那边好戏已经开锣。只见彭求醉拿起桌上那把生锈了的长刀,冷笑道:“真正的神兵利刃往往晦暗难明,所谓大巧不工,就是这个道理。”
“哼,只得一把口。如果这真是一把好刀,就和我这把缅钢打造的海南青锋比一比刃口。”话音刚落,这位富家公子从腰畔抽出一把闪烁着青蓝光芒的长剑,夺地一声插在彭求醉面前的桌上,“如果你这把刀砍不断这剑,别想我轻饶了你。”
彭求醉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那把生锈的长刀,轻描淡写地横空一斩,发出一记轻盈的风声,那把百炼精钢而成的长剑顿时应声而断。
“喔!”躲在酒楼角落的郑东霆等人看到彭求醉露出这手功夫,无不交口赞叹。
“不愧是彭大侠,一把烂铁刀能像切豆腐一样砍断缅钢剑,这手鹤神混元功当真了不起。”萧重威感慨地说。
“彭大侠就是彭大侠,连骗人都这么英姿飒爽。”郑东霆崇拜得五体投地。
“难怪大伯能在长安混这么多年,有这手行骗功夫,到哪里不是满载而归?”彭七笑得满脸开花,比娶媳妇还要高兴。
这边说得高兴,那边的戏也接近了尾声。富贵公子将一大袋上等的南珠恭恭敬敬摆到彭求醉的桌上,兴高采烈地拿起桌上的烂铁刀,带着几个仆人一路载酒高歌而去。
彭求醉冷笑一声,将桌上的珍珠揣入怀中,继续凭窗饮酒,就仿佛刚才的买卖只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
“行了,现在咱们快快去见大伯吧!”看到富贵公子已经走远,彭七急不可待地说。郑东霆和萧重威连连点头,却被祖悲秋一把拦了下来。
“干什么,师弟?”郑东霆不耐地问道。
“不妥!”祖悲秋皱眉道。
“还有什么不妥?”郑东霆火冒三丈地问道。
就在这师兄弟一耽搁的片刻,另外一位浑身华服的少年公子三步两步冲到彭求醉的面前,一掸衣衫,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过顶,沉声道:“晚生江南仁义庄少主洛秋年,拜见彭大侠。”
“什么彭大侠?”彭求醉将头转到一边,装作不解地问道。
“彭大侠,刚才你运鹤神混元功以一把烂刀力断缅钢剑,此乃您赖以成名的断刀绝学,晚辈早有耳闻,如今一见之下,当真闻名不如见面,令我大开眼界。”
彭求醉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问道:“最近有人在长安城东西两市悬赏万金来找我的,便是你吗?”
“正是晚辈!我洛家收到消息,彭大侠二十年前在关中失去踪迹,现在可能归隐长安,所以我星夜兼程,率众来到长安,发动长安城内洛家各个店铺的伙计四处打探,天可怜见终于让我找到您老人家了。”说到这里,洛秋年激动得泪流满面,语声哽咽。
“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找我,想来是有大事了。”彭求醉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沉声道。
“彭大侠,我洛家历年来都有细作在太行山寨潜伏,最近我洛家收到飞鸽传书:太行山三十六刀堂全军出动,合围关中刑堂,各大派首脑危在旦夕,家姐洛秋彤也处于危境。我洛家和太行山家仇不共戴天,决不能袖手旁观。家父现已动员了各个分庄共计一千庄丁,洛家高手数十人集结于渭水畔,整装待发。但是太行贼势强大,我洛家一隅之力实无力抗衡,望彭大侠能够重出江湖,率领我洛家和太行山决一死战,解救武林危难,扫平太行贼焰,为我北国百姓造福。”因为过于激动和焦急,洛秋年的话说得仿佛爆豆一般飞快,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双眼翻白几乎闭过气去。
“事关武林公益,我彭求醉岂会坐视不理。”彭求醉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可惜,我在长安城还有一些未了之事,待一切了结之后,我自会随你等前去。”
“彭大侠,救人如救火,七派八家五大帮危在旦夕,每一刻的耽搁就是一条人命的消亡,晚辈斗胆请问彭大侠有何事未了,我洛家愿效犬马之劳。”洛秋年沉声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赌债未清。本来我可以处理完太行山之后再来担心赌债,不过天下无头柯偃月和我的武功也就半斤八两。咱们谁活得下来都难说,所以还是提前清一清较好。”彭求醉漫不在乎地说。
“敢问彭大侠还差多少才能偿清赌债?”洛秋年连忙问道。
“不多,也就七万两白银。”彭求醉淡淡地说。
洛秋年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把厚厚的飞钱恭恭敬敬摆到彭求醉的面前:“这里是十万两白银的飞钱,连本带利足够偿还债务,请彭大侠笑纳。”
彭求醉拿起飞钱看了看,微微一笑:“罢了,待我还债之后,和你在明德门南的观音台相见。”说着伸手便要将这叠飞钱揣入怀中。
“哎呀,完了,合着我们白忙一场,让洛家占了先把彭大侠给找着了。”看到洛秋年兴奋得意的神色,郑东霆感到一阵扫兴,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就是,早知道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萧重威也忍不住说道。
“你们就是小气,”彭七不满地说,“怎么了?能够见到我大伯不好吗?天下第一侠,你们以为一辈子能见几次啊?”
“那倒是!”郑东霆和萧重威闻声精神一振,点头道。
“你们怎么都没看出来?”祖悲秋突然才开口道,“这个彭大侠是假的。”
“啊?”郑,萧,彭三人大吃一惊,齐刷刷地将头转向祖悲秋。
郑东霆一把掏出怀中的画像,对着眼前的这位彭大侠看了又看,满心不服地问道:“怎会是假的,这脸,这胡子,这身架,这气派,不会有错。”
“就是,”彭七接口道,“还有这身功夫,除了我大伯还有谁使得出来。”
“我看仔细了,祖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缅钢剑,这种东西我以前看见过,不会有错。”萧重威也点头道。
祖悲秋一把抓过画像,一指人像的左耳:“你们看,彭大侠的左耳耳垂缺了一小块肉,你们再看这个黑衣大汉的左耳。”
三人抬眼看去,只见那位“彭大侠”的左耳耳垂果然圆润饱满,毫无损伤。
“嗨,不就是多一块,少一块的事儿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多了一块肉就不是彭大侠了?”郑东霆不满地问道。
祖悲秋将画像收起来,小声说:“师兄,如果耳朵上多一块肉,现在少了一块,这是可能。如果耳朵上少了一块肉,现在却多了一块,这怎么可能?”
听到这话,郑东霆微微一愣,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只得茫然回头再次向这个“彭大侠”望去。
这个时候,“彭大侠”已经站起身来,和洛秋年告别,准备离席而去。突然间一阵喧哗声从楼上传来。只见几个酒楼的伙计一人手里一根木棍正追在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叫花子身后穷追猛打。
“该死的老乞儿!居然敢到我们金玉楼来骗酒喝,给我狠狠地打。”酒楼的掌柜从二层大步走下楼梯,一边走一边恼怒地大声号令着。
这个满脸横肉的老叫花子一边抱头大呼饶命,一边跑到了“彭大侠”和洛秋年之间,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到了“彭大侠”的怀里。
这“彭大侠”没有料到胖乞丐居然出其不意和自己撞个满怀,身子嗖地一声被活生生撞飞了出去,一下子压在身前的桌子上,将桌面压得四分五裂。刚才收入怀中的那袋南珠飞了出来,倒扣在地上,顿时白花花的珠子爬满了整个酒楼。
洛秋年伏下身来,从地上捡起一枚珠子对着阳光一看,一张俊脸立时气得红中透紫。他一把将“彭大侠”从地上硬生生抓起来,厉声道:“这些根本是鸟骨做的珠子。你到底谁?”
“彭大侠”吓得满脸苍白,连忙道:“我真的是彭求醉,刚才那个富贵公子骗了我,那一袋假珠子……”他的话还没说完,洛秋年已经一把抓到他的脸上,只听得嚓地一声,一张做工精美的人皮面具顿时从这“彭大侠”的脸上撕了下来,露出了这个骗子的本来面目:一个獐头鼠目的瘦脸汉子。
“你可是下五门的千门闯将吴彦彬?”洛秋年火冒三丈,厉声道。
“哼!”吴彦彬冷笑一声,“想不到百密一疏,功亏一篑。算你洛秋年走运。”他从怀中掏出那把十万两白银的飞钱对准洛秋年面门一掷。洛秋年连忙松手一抓,却让这位千门闯将一个金蝉脱壳从他手中骗开了身,回身一个箭步窜出了窗户。洛秋年飞奔到酒楼窗前,凭窗一看,楼下是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这下五门的高手此刻早已不知去向。
酒楼上仍旧乱作一团,几个伙计兀自挥舞着棍棒追打那个无意中戳破骗局的老乞丐,桌面上的缅钢断剑随着桌子的破碎散落在地,映射着耀目的阳光,发出幽蓝的光芒。洛秋年俯下身,将断剑从地上捡起来仔细观看了一番,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道:“奇怪,这分明是吹毫短发的好剑,难道那吴彦彬竟是一位内力精纯的高手?”
“不是的。”在酒楼的一角突然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洛秋年抬头望去,却发现说话的正是他们洛家的前女婿祖悲秋。
“吴彦彬所用的那把刀看似烂铁刀,实际上是一把玄铁打制的宝刀,在刀身上涂了一层绿漆以作掩饰。玄铁乃天上陨星所镕,锋锐无比,便是缅钢也能割断。他就是靠这把刀让你误以为他乃是内力刚猛的彭求醉大侠。”祖悲秋走上前来,诚恳地说。
“原来如此……”洛秋年羞惭得满脸通红,他奋力将手中的缅钢剑和吴彦彬的人皮面具掷落于地,看也不看朝他走来的郑东霆,祖悲秋等人,低着头快步走出酒楼,飞一样地跑远了。
看着他的背影,郑东霆嘿嘿笑着摇了摇头,俯下身从地上捡起吴彦彬的人皮面具,摊在眼前看了一看:“世家子就是世家子,面皮子太薄,稍微受点儿委屈就受不了了。钱不是都找回来了吗,跑什么跑?把这么好的东西都给丢了。”
萧重威凑到他身边看了看,道:“这个人皮面具制作得够精致的,赶得上前朝名匠李……”说到这里,他的记忆似乎再次背叛了他,令他张口结舌。
“李读嘛。这么有名的人都记不住。”一旁的彭七嘲笑道,“而且李读也不是前朝人,是本朝人。自从你成婚以来,你的脑子真是每况愈下。”
郑东霆看着这人皮面具,越看越喜欢,禁不住顺手将它揣入怀中。这时,祖悲秋突然咦地一声叫了出来。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行不行!”郑东霆吓得手一抖,差点把人皮面具塞到腋窝里,“又怎么了?”
“刚才……刚才的那个老乞丐,他的耳朵缺了一块,我现在记起来了,那是左耳。”祖悲秋冲口而出。
“当真!”郑东霆和彭七瞪大了眼睛齐声惊道。
萧重威微微一愣:“那又怎样?”随即才忽然想起刚才祖悲秋的话,大惊失色。
“跟上去,我看他穿过朱雀大街往东去了。”郑东霆吼道,四个人顿时手忙脚乱地冲出酒楼。
空道德坊正东是长安城南最荒凉的坊区——开明坊。开明坊一年四季烟火不接,坊中大半的地面都被开垦成菜田,阡陌相连,俨然一处城中乡村的景致。因为它所在长安正南三十六坊之地向北正对皇城,开北街有损地脉,在风水上冲走了帝王之气,所以各坊只开东西两门,令居者极不方便,所以居住者极少。除了一些留恋长安立志功名的寒酸文士和混迹街头的乞儿,再也没有别人愿意住在这里。
那在酒楼揭穿千门骗局的老乞丐怀里揣着一个从酒楼上偷得的羊皮酒袋,一边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仰头津津有味地畅饮着酒袋中的劣酒,嘴里还时不时地哼几声小曲,看起来极为悠然自得。
四人悄悄地跟着他进入了开明坊,朝他的背影仔细打量。细一看这个老乞丐,发现他并非初见之下那般肥头大耳,大概是因为他脖子上肥肉太多,令脖子几乎和脑袋一般粗细,才给人了一个错误的印象。因为饮酒过度的关系,他的头和脖子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仿佛是一个发面馒头,在蒸汽中不停膨胀着。他的头发半数花白,另外一半已经掉光。他把这点稀疏的头发千辛万苦地挽了个发髻,但是只要有一阵轻风吹来,这发髻就会东摇西摆,犹如一枚草标。他的上半身成青枣形,最粗的地方是他的腰围,下半身最宽的是他的臀部,仿佛身体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腰臀之间。他的腿相比之下要细得多,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向外弯成罗锅状。一阵狂风吹过,这个老乞丐酒劲上涌,随风在地上熟练地打了个滚,滚到一处墙角才勉强站起身,靠着墙仍然不管不顾地举起酒袋狂饮。
郑东霆看到这里一把将祖悲秋抓到一旁的街角,恶狠狠地问道:“你到底看清楚没有,这个老乞丐怎么可能是天下第一侠彭求醉?”
“但是他的左耳特征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祖悲秋争辩道。
“你怎么光凭一只左耳就认定他是我大伯?我们彭家从隋朝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胖的。”彭七也怒道。
“但是,他的确好酒如命,和彭大侠一样……”萧重威一句话还没说完,彭七已经一个头槌撞在他的脸上,痛得他闷哼一声,蹲下身来。
“看,他不见了!”祖悲秋突然叫道。众人抬眼一看,只见开明坊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刚才那个肥头大耳老乞丐已经不见踪影。
“难道真是真人不露相?”萧重威和彭七齐声惊道。
“我去追!”郑东霆一把将祖悲秋推到一边,身子宛如一只黑色的燕子,在空中轻盈地一扭身,瞬间窜出十几丈远。
“喔!”彭七,萧重威和祖悲秋都是第一次看见郑东霆全力施展轻功,端的是其静如山,其动如风,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风驰电掣,倏忽百里,鬼神莫测。在三人还没得及眨眼的瞬间,郑东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自从认识了祖悲秋之后,郑东霆一大半时间都花在扛着这个胖子东跑西颠,无形之中轻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摆脱了身上两百多斤的束缚,真气所致,他的身形简直像挂在了烽火轮上一般转折如意,行进如电,开明坊方圆不到数里之地片刻之间被他扫了一遍,竟然让他发现了那个胖乞丐正朝着一间周围遍植桑树的茅屋中奔去。
郑东霆连忙丹田一运气,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这个乞丐身前,纳头便拜:“彭大侠在上,晚辈郑东霆有礼!”
这胖乞丐吓得连忙回头道:“小哥,你认错人了。”说罢一转身就要从茅屋一侧逃开。
郑东霆身子一闪,一招移形换影瞬间冲到了胖乞丐的面前,保持着躬身拜见的姿势,再次向他施礼。
“见鬼了!”胖乞丐再次一转头,想要从另一个方向逃走,却又被郑东霆闪电般的身法截住。
“拜见彭大侠!”郑东霆一如既往地到躬身施礼。
“哼!”胖乞丐身子突然高高窜起,半空中一个旋身,一阵风一般朝着开明坊另一头飞去。郑东霆的身子随之升起,在空中倒翻一个跟头,一招“燕子倒穿云”,紧紧跟在这胖乞丐的身后,如影形随地跟了上来。
胖乞丐在空中厉啸一声旋风般一个盘旋,身子旗花火箭般升起,让开郑东霆紧跟不舍的身影,换了个方向,疾奔而去。郑东霆收不住势,眼看就要撞上一棵桑树。他索性咬紧牙关不再费神收功,身子重重撞在桑树之上,借着这一弹之力,身子倒飞而出,仿佛一个倒行的僵尸后发先至,窜到胖乞丐的身前,纳头便拜:“武林大祸将至,你身为天下第一侠,莫非真的要做缩头乌龟吗?”这句话说完,他忍不住张口喷出一口污血。原来刚才他用力过猛,在撞击桑树之时已经受了内伤。
这个胖乞丐拿起酒袋,仰头喝了两大口酒,默然半晌,终于道:“你小子是牧天侯的徒弟?刚才那个轻功是燕子飞云纵吧。奶奶的,老子用浮光掠影都甩不掉你。”
听到他的话,郑东霆狂喜之下,几乎涕泪交流,他一把抱住胖乞丐的罗圈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说,你……你真的是……彭求醉……彭,彭,彭大侠?”
胖乞丐一脚将他的身子踹开,把酒袋放到怀里,转身道:“叫上你的朋友,进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