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映要离开茶寮了,跟江澈说完话,壮起胆子默默在他身边坐下来。
江澈知道,她其实害怕了,所以想呆在他身边找一点勇气。
小丫头虽然个子长得高,但是毕竟过年才十四。一个十四岁的山村姑娘即将独自远行。她懂的还很少,前路充满了未知、迷茫和恐惧。
但是当有别的孩子说:“周映,要不你就别走了吧?反正茶寮现在可好了。”
她摇头,不带一丝犹豫。她还是要去,并且会一往无前。
酒席热闹的吵吵嚷嚷中,周映偷偷告诉江澈,她经常做一个梦,梦里面有一块金灿灿的奖牌,江老师会坐在看台上,看着她比赛。
她会跳很高,超手扣杀拿下最后一分。观众在欢呼,她上领奖台了,看着升国旗了。她把奖牌挂在江澈脖子上,等老师带她回茶寮。
她说她要去实现这个梦。
江澈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周映给他挂奖牌,弯腰说:“老师,你不用低头。”而他得拼命仰着头,才能跟她说:“走,我们回茶寮。”
江澈给了周映一条当初从临州带来的编织手串,教她怎么系在手腕上。
周映记清楚,把手串收起来、放好。
她被羡慕坏了,有些黝黑的满是英气的脸上,露出开心但是又慌张的笑容。
其他孩子会留下,直到长大,他们也围着江澈“敬酒”,问他们眼中无所不知的江老师,他们的未来会怎样。
江澈摇头说那我可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因为这一世,一切都已经变不同,除了冬儿还是会考上清华——只要她想考,或者江澈想她考。
装了一肚子健力宝,江澈跑了一趟厕所。
回来的时候,三墩和柳将军站在桌边等着给他敬酒,身后还跟着几十号临州来的兄弟。
这碗酒是不能少的,江澈爽快地倒了满满一碗加热过的米酒,端起来说:“同心协力,一起把日子过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仰头把酒干了。
然后,这酒就停不了了。
江澈索性放开了喝,这个晚上,他醉了……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喝醉。
……
他大概陷入了一场梦。
梦里的人熟悉又陌生。
临近十一点,四十出头的男人一身疲惫回到他位于临州某高档小区的家。
脑子有点晕,他趴在门上缓了口气,换下鞋,把西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今天阿姨请假了,没做饭,我叫了外卖。”她头都没回说。
“好的。”男人到餐厅找了一圈,走到隔断处问:“外卖放哪呢?”
妻子说:“我没叫你的啊,我以为你自己知道路上带呢。”
“……哦,好。”害怕争吵,所以都不计较,男人拿手机自己叫了份外卖,准备先洗个澡。
他从电视机前走过。
妻子皱了皱眉头,说:“对了,新车我已经看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换啊?”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这个过一阵吧。”
“为什么?你上次不是说那个单子拿下来,一笔就能赚300多万么?”女人有点不高兴了,激动完双腿往沙发上一收,不依不饶地嘀咕了一句:“就知道吹。”
自尊心被刺痛一下,男人捏了捏拳头,又松开,他太累了,累到那么害怕争吵,怕到每次回家如果她已经睡了,就会感觉轻松许多。
“今年生意普遍不好做,竞争也大,那个单子突然插手进来好几家广告公司……我这两天正在准备新方案,然后重新报价。”男人解释了一下说:“车子的话,你原来那辆先开一阵吧,反正也就接孩子上下学,平常你也不出去。”
妻子看他一眼,说:“你当是我非要新车啊?就是因为要接孩子,才要换车,你知道每天放学,别人停在校门口的都是什么车吗?就我开那辆破车,都不好意思靠近了停。”
男人不吭声,因为实在不想继续这场对话。
另一边,妻子似自言自语继续道:“早知道就不要插葱装象,让孩子上什么贵族学校了。”
男人扭头看了她一眼,苦笑,然后调整,带点玩笑的口气说:“唉,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是么?我怎么觉得自己一直就这样……是你当了老板,所以眼光高了,瞧不上了吧?”妻子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把一个靠枕扔向男人,“姓江的,你想换人就直说,不用这样阴阳怪气的。”
“没,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自己发达了,觉得我废物了,那我当初辞职呆家里,还不是你说的?”女人越说越激动。
“对不起,我错了。”认错道歉其实依然只是为了结束争吵,若是早几年,他也是不会轻易认错的。
“错了?你只是不耐烦了吧?”女人知道他这么说话的目的,但是不肯放弃,起身说:“好,那咱们今天就把话摊开说清楚……”
“哪有什么需要说的啊,都说了多少次了。”男人摆手,“对不起,我很累了,我想静静。”
女人在家没事成天上网,所以条件反射地反问:“静静是谁?”
问完她自己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挺有趣,但是很快又把脸板起来。
男人趁机进了浴室,把门反锁。
女人走过来,“先把话说清楚,出来……你到是出来啊。”
她踹了两下门,男人不理会,浴室里水声响起来。
女人说:“好,我知道你懒得搭理我了,想换人了,行,我自觉给新人腾地方。”
男人习惯了,所以没有太紧张,站在浴室里仰着头,任热水不断冲刷着自己的脸。
那时候,他从偏远山村归来,因为被占了重新分配的名额,编制迟迟没有解决,索性就放弃了重新分配的工作,跟着义乌小商品市场的一位朋友学习做生意。
妻子是老家的亲戚帮忙介绍的,一个乡下小学的民办女教师,不算很漂亮,但是质朴,勤恳,属于任谁看了都感觉贤妻良母的那种。
她看男人是满意的,虽然他那时没有正式的工作,但是好看啊,而且聪明,她觉得他总会有出息的。
男人则恰好处在一个感情上不再有追求,只渴望平淡婚姻的阶段。
两人一拍即合,相亲见了一面,之后又见了两面,就把事情定了下来,然后匆忙结婚。
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就像所有没有太多爱情成分的夫妻一样,偶尔也会争吵,不算多美好,但也还过得下去。
直到后来,男人改换跑道,进了广告公司,开始如鱼得水。而后他自己创业,因为恰好赶上了好时机,一跃成了小老板,年收入从几十万到百万,两百万……
同一阶段,女人正因为编制落实的事情犯愁,两人一商量,女人干脆就把她那份民办教师的工作辞了,回家做起了全职太太。
变化一点一点来临,直到最终变成刚刚这样。
前几年一直忙,一直忙,而这两年,当生意越来越难做,男人突然才发现,当他回家,疲惫和压力都已经无处可说。
他洗完澡出来,正好外面的门“砰”一声关上。
她又开始闹了,每回都一样,收拾东西走,一定会等他出来才关门,她生怕他看不到,就是为了闹。
没办法,男人简单套了件衣服追出去,人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一直追出小区,他才看见女人的身影,她正准备过马路。
他喊:“我错了,你停下,咱们先回家,慢慢沟通。”
女人扭头说:“别啊,每次都张嘴就认错,其实你心里恨不得我快点走吧?别假惺惺了,我这回真给你腾地方。”
说完她继续噔噔噔往前走。
男人追上去。
一辆车子打着远光灯开过来。
“小心车。”
那一瞬间来不及多想,他本能地冲了上去,把她推开……
醒来,已经是1992年,19岁的他,躺在中专宿舍的床上。
江澈没有去找她,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不舍,只当此生彼此放过。
至于孩子,确实舍不得,但诚实地说:就算找到同一个人,在同一天同一刻XXOO,也不可能生出同一个孩子,只要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跑赢的就可能是另一颗,这是科学规律,无法改变。
重来的一世,江澈没想过结婚,他想活得洒脱自在。
他怕了,所以他不敢靠近唐玥,所以,他选择同样成熟、冷静而孤独的褚涟漪,彼此心知肚明控制在恰当的距离,相伴走过一程,然后如果有天要分开,也可以平静分离。
后来,他机缘巧合解开了一个前世的误会,一个前世因为坚持在茶寮等他而陷入无声世界,从此自我封闭,消失在人海的女孩,又一次来到他面前。
是命中注定的狭路相逢,是努力过却依然无法自制的怦然心动。
可惜,当她扭头要走,当她坐在出租车后座捂着肩膀掉眼泪,江澈连上前抱住她,留她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