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3月5日,江澈的邻居赵叔在他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看见了两万块现金,蓝色的,厚厚的两沓,整整齐齐,横向拿纸条封着。
他猜想那应该有点重,因为钱落在桌上的时候,声音响亮。
“啪。”
然后他听了一个对于这些村民而言有些不可思议的财富故事,参与了一些意见,得到了故事主人公的肯定。
欲望的膨胀在一瞬间星火燎原。
大概一个小时后,他出门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他想去海南。
被他说动,打算一起去的,还有他的一个弟弟,两个朋友。也就是说,一行四人。这会是这个村子在90年代初真正走出去闯世界的第一批人。
因为这里不缺良田山林,温饱的难度不高,所以比之其他被生活逼到没辙的地方,闯荡,反而滞后很多年。
他们问江澈,“小澈,你觉得怎么样,能挣到钱吗?”
江澈反问道:“你们打算去做什么?”
赵叔摊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掌,自信道:“听说那边到处盖房子,我学过泥瓦匠,总能赚到钱吧?带上他们仨干些零活,然后等混熟了,我想包楼盖。”
1992年,海南房产热……
在遥远的越江省、水昌市,泉北县,城郊村落,有一个还没迈出家门的农民说,他想去那里包楼盖。
江澈想了想记忆中这波房产热的相关信息,不废话道:“只帮人盖,别买,别让人拖欠你的钱,这是我的意见,赵叔。”
这等于江澈赞同了。
赵叔其实已经下了决定,但是江澈的这个赞同依然让他欣喜,他兴奋地点头,站起来,手忙脚乱一下然后向着四面八方拱手道:“我,我走了……回家收拾东西,明天就走。过年,过年回来,家里有事,大家多帮衬,拜托了。”
深深一揖一直揖到地上,他就这样在满满一屋子人面前离开了……
整个屋子都有些错愕,反应不过来……上一次村里有人这样突然离开,好像是民国时候了吧?
那时候,有一天,一个少年郎在村口大樟树下聊天的时候说,他要去当兵扛枪。
老人们笑骂:“扛你娘。”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村庄,据说现在在台湾。
现在又一个,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做了一个似乎显得太过匆忙和草率的决定,甚至用上像稀里糊涂和无知这样的词,也不算过分。
但是在这个消息闭塞,思维更闭塞的时代,敢于走出去的人,最初大多具有盲目色彩,然而正是这些人,前赴后继,缔造了一个又一个财富神话。
江澈可以想象,就在这天,这一刻,也许就有一个未来叱咤风云的人正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犹豫许久,终于决定下海,他可能是科员,可能是科长,甚至可能是局长……也可能是赵叔这样的,有一双有力手掌和一颗野心的农民,或者主动被动下岗的工人。
这就是92年的潮。
……
江家汇聚的人群终于散去,各自回家。
江爸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巷口,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关门,转过身,看看儿子,说:“去叫你妈给你弄点吃的。”
他是对的,也是最了解江妈的,因为给儿子煮东西吃,原本沉浸在伤心中的江妈渐渐就恢复了神采。
江澈吃东西的时候,爸妈又一次一左一右的坐着,看着。
“三十五,三十六……”江妈收拾了心情,又在数钱,她人生第一次可以见到这么多钱。
江爸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做了决定,郑重开口道:“澈儿,爸待会儿问你点事,用你的话说,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三十一,三十二……三……”江妈一把扭在江爸胳膊上,“什么你就一啊,二啊,害我又数乱了。”
一下,老爸酝酿的严肃气场就崩了,江澈笑着说:“妈,要不你回房间去数?”
江妈点了点头,瞪丈夫一眼,抱着钱回去了。
江澈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爸,我吃好了,你问吧。”他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老爸今天一直没有完全相信他。
江爸先看了看他的眼睛,“澈儿你有什么要主动跟我承认的吗?”
股票的事绝不能认,这在老爸眼里就是赌博,江澈犹豫一下,摇头。
对此,江爸显然有点失望,指了指江澈左胸口,说:“拿出来。”
“什么?”
“左边那一包。”
“……”
竟然还是被发现了,而且很可能是早就发现了,江澈无奈,低头咬开线头,把又一个纸包放在桌上。
哪怕心里有数,江爸打开看过一眼,身体仍然止不住有些发抖……
四万了,他没看错,江澈果然还有一包,江家的财富不是两万,是四万。
因为这个数字,欣喜已经变成了恐惧。
“就一个多月,怎么赚的?”他问,声音有点飘,有点抖,表情有点严厉。
“就是刚刚说过那个门路。”打定主意不说实话,江澈平静道。
江爸突然一下站了起来,又坐下,反复两次,他似乎想发火,想质问,又竭力克制着,他只是一个朴实的九十年代农民,他已经乱了,思考许久,终于道:“这么多年,我只知道一件事赚钱这么快。”
竟然还有赚钱这么快的路子,江澈好奇追问:“什么事?”
江爸压低声音:“走私,你说实话,是不是跟别人走私去了?”
老爸居然还知道这个,江澈很好奇,但是首要的任务,他得先澄清:“没有,就是我说的办法赚的。”
“那你手给我。”江爸拉起来儿子的一条手臂,在上面搓了搓,仔细观察然后困惑道:“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而且爸你忘了?我是在盛海给家里打的电话。”
“倒也是,可是这贩年货……真的那么赚钱?!”他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无法理解,但是终于还是决定相信儿子。
危机解除了,江澈反过来问:“爸,你怎么知道走私的?”
江爸神情不对了。
江澈乘胜追击道:“我知道了,爸,你前些年说跟人做点小生意,很快就散伙了,却一直没说是做什么……原来你走私去了。难怪我说你没去多久,就赚了几千,盖了房子……”
江爸情急,像是跟人辩解似的急切道:“我那是不知道……温市,温市你知道吧?”
江澈点了点头,心想着,就隔壁,江南皮革厂倒闭了那个,嗯,重生方向有了,以后开间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还可以带着钱和小姨子跑路。
“早年间,我十几岁那会儿,温市那边还很穷,因为缺田地,穷人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来咱们这边做几个月活,赚点粮食回去……当时有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在咱们家帮忙砍竹子,你奶对他们像自己孩子一样好,后来,我们就拜了把子。”
还有这事,走私大亨我叔伯?要知道最严重的时候,温市走私能占全国80%的量,后来直到舰队都出动干预了,才转去闽南那边,这可是一段浩荡的历史现实,江澈来兴趣了,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前几年,他们说是闯出来了,来找我,说带我赚钱,当时实在是穷,想着怎么也要给你和你妈过点好日子……我就跟着去了。”
“你出海走私了?”
江爸连忙摇头:“没出海,我跟很多人一起,就在海边村里住着,半夜里有船经过,我们过去海边把船上丢下来的东西捡回来,反正就是扛了就跑,扛了就跑……过会儿有人来收,就给钱。我一直到有一回跟着人群被公安追了两座山头才知道,那是走私犯法……回家半年没睡好。”
想不到老爸还有这段经历,前世他可没说,大概当初那个我,在老爸眼里也不适合听这些吧。
“没事的,咱们不碰了就好,都过去好几年了,那边这样闯出来的人不少,正经出去闯的更多,很多都出国了,所以说,能人其实都是逼出来的,你看这几年,咱们水昌市这山好水好的,反而开始连温市的脚后跟都追不上了……”
这个时候,江妈从房间里走出来。
看见桌上的钱。
“嗯?”她跑回去房间,再出来,终于确认这两叠不是她的那两叠,然后,她把钱放一起,就这么呆呆的坐着,看着眼前的四叠蓝色百元钞。
江澈想着,这些钱,他大概是拿不回来了。
……
当江爸主动说他想出去做生意的时候,江澈其实很高兴,但还是先问了一句为什么。
江爸表情复杂道:
“我不能留在这个地方,成天就陷在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里。”
“还有,我觉得自己得磨一磨,今天就太蠢了,所以我想先出去做点小生意,学着做,一步步来。”
“澈儿你看行么?”
最后这一问,他显得有点太过小心翼翼。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之前江澈就有过这样的想法,这里固然有很多可爱的人,但是也不缺狗屁倒灶,而且走出去,对于爸妈的眼界、见识,都有好处,未来江家家大业大,他们也需要成长。
江澈还以为会劝不动呢,以为就算做生意,老爸也会选择在本地,毕竟这年头,背井离乡仍然是一件大事,没成想,老爸自己突然有了这样的觉悟。
江澈笑着说:“当然好啊,不过,爸,也有被我和赵叔刺激的对吧?”
江爸笑了笑没说话,家里顶梁柱的位置突然被颠覆,这个要强的男人怎么甘心?而且机会,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江妈放下钱,“那我怎么办?我也得去吧,可是厂里一星期还有一天班呢。”
江爸笑着说:“你那一天班给别人,她们一定很高兴。”
“可是听说要下岗的,下岗你们知道吧?万一我要是走了,完全不上班了,那下岗的不妥妥的有我了啊?”
“正因为怕这个,才要早点找别的门路啊”,江爸说,“就我看你那个厂,不用下岗谁,过两年整个就黄了。”
他说的是对的,其实这波下岗潮蔓延整个90年代,晚不如早,早的一批后来不少都闯出来了,相比之下那些哪怕发不足工资也一直在工厂耗到世纪末的,后来才真艰难。
江妈决心难下,抚着额头说:“我想想。”
江爸小声在她耳边道:“对了,今天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不怕接下来很多人来问你借钱啊?”
江妈一下坐直,“去。”
江澈在旁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并不了解,当一个男人十分了解自己的妻子,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是至少爸妈彼此之间的这种相处,用后来的话说,很美好。
“对了,我们去临州,是不是就能见到澈儿的女朋友了?”江妈突然反应过来,闹出“人命”是假的,但女朋友总是真的。
迟早要说的事,不必回避,江澈笑一下直接道:“其实,已经分了。”
江妈错愕,“……为什么?”
“她留校了,我没有,而且她还想出国呢,不同路了。”江澈平静的叙述。
老爸转头看着江澈的眼睛,有些担心,怕他在隐藏情绪。
老妈偏过头,思索着。
江澈觉得,老妈应该是在思索怎么安慰他,结果老妈幽幽地说了一句:“果然是个没福气的啊,我澈儿这么好。”
……
谈话结束,江澈洗漱完毕回到房间,发现过年的红包就压在枕头下面,两块纸币,笔挺崭新。嗯,四万换两块,可是好开心。
江爸江妈躺在床上,一会儿你转个身,一会儿我转个身,都没能入睡。钱已经都分开缝好了,缝着钱的几件衣服都搁在床上,另外行李也已经收拾了大半,但是情绪还待收拾。
“澈儿他爸,我跟你说,我有点心慌……这突然就要走了,厂里的活不干了,地也不种了,想想挺吓人的,咱们出去做什么啊?”一片黑暗中,江妈开口道,“要不问问澈儿?”
江爸侧了侧身:“不了,我想投的本钱小一点,剩下的钱存起来留给澈儿,生意就我自己慢慢摸,等过去安顿下来,就不总拖着澈儿了。一来这样我才能学到东西,二来,澈儿还读书呢,以后还要吃公家饭,咱们总不能现在开始,就都指望儿子顶门顶户……”
江妈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两声。
江爸慌张说:“你笑什么?”
“我笑有个人面子过不去了。”
江爸苦笑一下,“谁让澈儿突然就长大了。”
……
隔天,两位姨竟然又来了,哄了江澈的老实舅舅,江妈的大哥来帮忙说话。
在江澈家乡这里,舅舅的地位可是很高的。
不过江家已经人去楼空。
江老头开的门,但只请进去了江澈的老舅,两个人一起喝了一顿酒,江老头把事情给他说了个分明。
“澈儿和他爸妈说了,让你一定要送澈儿小表妹读书,女儿也是那什么……哦,宝贝,高中比中专好,考不上大学,就再考一年。”老人把三百块钱铺在桌上,趁着酒意小飘着道:“他舅,拿着吧,你是本分人,别给人算计了就好,你外甥好样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