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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明证(全书完)

绍宋 榴弹怕水 21633 2025-03-28 08:25:16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大宋淮南东路亳州明道宫内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同时具有庙宇、园林、行宫功能的庞大建筑群内,到处都能看到披甲武士与身着朱紫的贵人,眼见着不知道有多少大宋文武皆在此处。

而其中,位置最高的后殿小山上,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那面早已经显得陈旧,却依然能够代表着至高权威的金吾纛旓正迎风而展。

一切的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切的一切,又跟十年前截然不同。

各处通道的布告板上,早早贴上了此番行程——非常紧凑,今日为汇合抵达的界限,而明日便要焚香沐浴、静心凝神,三日后便要祭祀,祭祀后只清静一日,便要再度设宴论事,前后不过区区六七日行程,自然引得行在文武议论纷纷不停。

便是陈规、刘汲、阎孝忠这等大员也都有些忐忑。

当然了,如吕公相之年长德重,自然可以早早去歇息,胡寅不在,赵鼎、张浚两位相公也依然可以如十年前那般泰然漫步于园林之中,甚至还可以有林景默林尚书补上位置,凑足三人行。

气氛融洽极了。

“说起来,《西游降魔杂记》最后一回你们看了吗?”赵鼎一边走一边随口说了些闲话。

“看了。”张浚不顾周围还有人在,当场大笑相对。“观世音说八十一难未足,引出之前藏了几十回的引子老鳖翻身,晾出无字真经……结果唐三藏却大彻大悟,说佛祖座下尚需利市打发,天竺佛国尚有妖魔吃人,唯独大唐的龙王降雨错了时辰,结果天子求情都不成,堪称政通人和、法度严明……可见,佛法早已经东渐,天竺早已经是空壳,真经自在东土,修行自在脚下……一言既发而立地成佛……委实是吴……吴大家手笔。”

赵鼎也跟着捻须笑了起来:“确系是吴大家手笔。”

就这样,二人加上林景默,一起笑了一阵,而片刻后,大约瞅见一个树影下的石桌石凳,三人便一起走了过去,偏偏又不坐下,只是在旁边稍驻,然后才继续闲聊了下去……这番行动,周围知趣之人早已经远远躲开。

“静塞郡王上书反对此行?”

树影之下,首相赵鼎若有所思。

“是。”

张浚束手而立,面色平静。“说是明道宫于官家不吉……祭祀之事,着宰执代行便可,宣恩之事,何妨在东京为之……总之,枢密院那里转达的奏疏便是力劝官家不要来这里。”

赵鼎点了点头,然后复又摇了摇头:“那西府怎么看?”

“能怎么看?”

张浚依然从容。“官家的确曾在此处落井,而杨郡王也在此处有些难堪之事……当日他手诛康履之时,愚弟与吕公相正在一旁,心里有些忌讳也属寻常。只是……”

“只是……?”

“只是杨郡王上书不走密札,而走枢密院,却不知是何意图?”

“不可能不走密札的。”

“那便是密札与枢密院一并来发了。”张浚认真对道。“反应愈加显得过度了些……会不会真有些内情,是你我不知的?”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犹豫片刻,复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景默。

“下官以为,杨郡王名为统制,实为内臣首领,他要说什么、怎么说,都有官家理会……咱们这些其他臣子就不必多想了。”林景默毫不迟疑,即刻做答。

“我也以为如此。”

赵鼎点了点头,就此抹过。“倒是另一件事情,两位听说了吗?”

“哪件事?”

“万俟元忠闹出得那件事……说是要以中兴特例,将宗、吕、汪、张四位直接追圣列神,宗吕追圣抬入文庙,汪张列神,就在此番祭祀中弄个正经封敕。”

“恕愚弟直言,这厮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的是将这四位抬上去,不与大家争这十八个位置……但未免焦急了些,而且手段也太粗陋了点,吕公相一个活人,怎么好与三位过世的同列?而且,燕京的吕相公又怎么说?那边都说是此次北伐已经将他内里掏空了,几乎熬不过下个冬天……要不要一起进?进庙还是列神?”

“愚兄也以为如此,我等读书人,既不在意什么爵位,也不求什么神位,至于文庙这种事情,也不是看功勋的,还是要看学问,本就是一码不挨着一码……今日你我私下说一句,真要说文庙,将来还是只有吕公相一人把握大些。”

“吕公相什么把握不大?”张浚摇头苦笑。“不过,这事也不怪万俟元忠……当日十八王出来,大家都还议论纷纷,可如今轮到文官来抢这十八个位置,却又个个嫌少,而万俟元忠的功劳又着实有些远了点……在这件事上上蹿下跳的,可不只是一个万俟卨。”

“这倒也是。”

“下官以为,此事倒未必如此。”就在赵张二人坦然议论此事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景默忽然开口,引来前方二人的驻足回首。

“林尚书怎么看?”赵鼎倒是问的坦荡。

“万俟经略此举自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却不是,或者说不只是在求名列十八勋位。”林景默也停了下来,束手对答如流。“因为文臣不比武将,还要一场场战事来重新排定,十年之间,十八勋位在官家那里必然早有排列,不是外力可为的,而万俟经略的手段也过于拙劣了……下官冒昧猜度,万俟经略此举乃是预料到自己十之八九排不上去,所以借此说些委屈,提醒官家不要忘了他,好换取实利的意思!”

“除了勋位,还有什么事不要忘了他?”

张德远状若诧异,而赵元镇则直接蹙额。

“燕京。”林景默目光扫过两位相公,认真做答。“数月前不就有迁都的流言了吗?与身后名相比,万俟经略怕是更想有生之年再进一步吧?若能借此得一先机转任河北,宰执也就不远了。”

闻得此言,首相赵鼎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乃是毫无动容,而原本状若诧异的张浚听完后也意外的坦然,甚至有些坦然的过了头。

而稍微顿了一下后,这位当朝枢相、木党领袖便转过身来,看向当朝首相,言语平静:“元镇兄,依着愚弟来看,燕京是一件事,但也不是一件事,因为官家回来了……官家回来了,就有能做主的人了,官家回来了,国家也就太平了……不迁都就不迁都,可若真要迁都,官家必然会直接告知的,而届时我们难道还要反对不成?便是反对,以如今官家威望,难道就能成?真闹出北魏迁都的事端来,丢脸的是谁?”

听完此言,赵鼎沉默一时,半晌后,终究是微微颔首,然后却又转身往树影深处踱步而去。张浚见状,回头相顾林景默一眼,也继续从容相随。

夕阳西下,其实由不得许多讨论,而翌日开始便算是正式进入祭祀仪式。

众所周知,赵官家在某些事情上的行为其实特别无稽。

他喜欢抬人做神,喜欢亲自动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鬼神故事,但本身却很不尊重鬼神与祭祀……昔日刮过道祖、佛祖金身倒也罢了,当时真的是穷极无奈……但不说别的,就前几个月的事情,上菊花岛,进门就问人家传了七八十年的敕造大龙宫寺住持啥叫‘敕造’,八角井里的水到底能不能得长生,放几条鱼进去能活几时,把几十岁的老主持都逼哭了,也不是一般官家能做出来的。

回到眼下,赵官家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感恩道祖保佑,乃成十年之功,所以回来了却当年心愿,但真到祭祀的时候,却只是敷衍……前三日沐浴更衣就很不体统,期间甚至往涡河跑马射了次鸭子,待到三日后正式开始祭祀,也只是穿着那件祖传的旧礼服,拢手做了一个掌柜,任由吕好问、赵鼎、吕本中、杨沂中等人折腾。

真轮到他时,这位官家却只上去,在玄元殿外的祭台上与玄元殿内的道祖金身前各自上了一炷香,便算了事。

只能说,幸亏没一把香灰糊到道祖脸上。

待又过了一日,这位官家居然直接下旨,就在玄元殿大院中的祭台前开宴论事……上下也没个敢直言纳谏的,只是随着官家糊弄,甚至颇有几个无耻之徒引经据典,硬说这般作为妥当。

但有一说一,宴席规格还是很高的,除了必要的天子近臣外,文官需要有中枢秘阁大员经历或者地方经略使履历,武将也要郡王起步,看来这场宴会真的能决定很多事情。

而官家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这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宴席刚开,尚未酒酣,赵官家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诸卿。”

坐在台前高地上的赵玖举杯自饮,然后含笑出言。“《老子》有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汉昭烈进位汉中王时也说了‘然后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矫罪,虽死无恨’。但是呢,那是圣人和名王,咱们是比不了的……为什么要来此地祭祀?还不是因为十年前的秋日,咱们就是在这里下定决心不去扬州,转而咬牙抗金的?而今金国殄灭,北疆一平,堪称功成事遂,所以回来给道祖他老人家做个汇报……现在祭祀完了,有些事情,咱们也不必谦虚了……吕公相?”

“老臣在。”

距离赵玖最近一人即刻从座中起身。

“不必起来了。”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只是捧杯示意。“咱们在座中持酒论英雄便可……武将要论战功,这个东西已经落定了……咱们说下定策之勋……吕公相以为,建炎十载,定策之勋首在何人啊?”

院中陡然安静下来,只有秋蝉之声与秋树婆娑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而吕好问坐回原处,倒也坦然:“臣闻凡事必有初,昔日当靖康之难,天下颓丧,主和者、求退者数不胜数,如臣等皆手足无措。当此之时,乃是李纲李公相与宗泽宗留守一内一外,力排众议,坚持抗金的。非只如此,当时官家初登大宝,流离在外,非李公相于行在重起朝纲,则朝廷难复立;非宗留守坚守东京,则中原尽墨,国家无望……此二人,乃是抗金之赤帜,国家之脊梁……功大莫可言也。”

“说的不错,没有李、宗二位从决策上咬住那口气,国家早就没了,哪来的后来那些事……宗忠武年长些,又已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便以宗忠武第一,李公相第二好了。”话到此处,赵玖举杯环顾。“诸卿,且为两位抗金赤帜浮一大白。”

众人不敢怠慢,便是匆匆从太原折返,被李纲传令通缉的李彦仙也平静举杯——其实,文官这里,表面上是文无第一不好编排,实际上却如林景默所言,乃是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的。

而且,宰执之位的特殊性也摆在这里,所以十八个位置,大多数人选大家心里都有谱,无外乎是最后几个位置稍有说法罢了。

果然,吕好问提出宗泽、李纲之后,赵鼎又提出了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宇文虚中、许景衡五人。

这五人,乃是南阳时期便登上相位的执政,是前期最艰难的时候实际维持国家运行和抗金事业的相公……不能没有。

而张浚,则补充提出了殉国的张所。

轮到刘汲说话时,这位当朝副相稍微有些出人意料,他越过自己和陈规,将赵鼎、张浚、胡寅、林景默四人一并提出。

理由是这四人是从八公山上便开始在御前效力的抗金中坚,官家臂膀。

而陈规顺势补充了八公山后便跟上来的刘子羽。

接下来,轮到林景默和刘子羽说话,二人自然投桃报李,一人一个,将刘汲、陈规两位南阳系宰执给推了出来。

到此时,就已经足足十五人了,怪不得连万俟卨都不敢求这么一个位置。

不过,也就是最后三人,争议不免大了一些。

有人提议王庶,理由是王庶不仅抗金立场坚定,而且是朝廷控制关中之前的关中军政领袖……更有人直接指出了曲端威逼王庶,王庶坚持立场的事迹。

所幸曲端留在了燕云,否则又是一场尴尬。

也有人提议胡闳休,认为胡闳休西夏立有奇功。

还有人提议李光、马伸,也有人提议正在北疆做安抚大使的刘洪道,甚至有人提出了八公山后便死在淮南的张悫。

到最后,同路而来的张俊都忍不住插了句嘴,不合时宜的提了下万俟卨。

不过,对于这些建议,赵官家只是自斟自饮,任由争论,等到最后方才直接挥手下了定论:“你们说的都不错……但若都放上,不免太滥……朕的意思是,王庶可以上,否则曲端封王他落选,岂不是难服人心?”

众人多有颔首,这的确是个问题……不光是文官内部功劳、资历,还要考虑武将那边的因素,除了王庶外,另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在于林景默与胡寅分别是张荣与岳飞的‘保人’。

当然,王庶本身就是资历、位置、功勋仅次于宰执这一档,也是争议较少的一位。

“台谏不能没有一个位置。”赵玖继续饮了一杯酒,才以手指向了座中一人。“非御史中丞时时刻刻以作警醒,指不定国家就要一头倒入全军之态,没了个体统……李中丞堪当此任。”

李光这次真没有反对,反而直接起身谢恩。

倒是一侧马伸,情知有了李光,自己怕是就没了机会,而哪怕他自诩不是在虚名之人,此时也不免心中稍微黯然起来。

果然,赵官家目光扫过了马伸,继续斟了一杯酒,却又顿了一顿:“诸卿,咱们今日说的建炎十年之功,是抗金绍宋之功,至于张悫张相公,乃至于更早的张叔夜、刘韐诸位,当然是英烈,却没必要挤在此处。”

众人纷纷颔首,这倒是理所当然的意思。

“至于剩下一个名额,朕想给刘洪道。”赵玖饮下这杯酒,终于拿定了主意。“不是胡闳休功勋不足,而是要借他西夏奇功,让他压一压阵,省的其他人不服……而且胡经略终究年纪尚小,将来本朝还要多用边事,少不了他的前途……倒是刘大使,从青州大败开始,千辛万苦,败仗胜仗、民生后勤,十年间辗转江海,北上南下,始终立场坚定,贡献良多,也该有个说法。”

此言一出,十八位俱列,在场官僚中没有位置的多有失落之态,却也有些释然之态……这事折磨他们许久了。

“凡此十八人,依次为宗泽、李纲、吕好问、吕颐浩、汪伯彦、赵鼎、张浚、胡寅、宇文虚中、许景衡、刘汲、陈规、张所、林景默、刘子羽、王庶、李光、刘洪道。”赵玖依次念完之后,正色吩咐。“着礼部准备一下,宰执皆授亲王,余下郡王……都不必推辞,这是你们该得的……下面的统制官与其他功臣也要加公、侯、伯的……然后文武三十六臣,当书传记、存画像,然后分两份,一份挂到秘阁,另一份悬挂到燕京尚书台里去。”

场面陡然一滞。

“朕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赵鼎刚要起身,赵玖便直接摆手。“不错,朕已经下定决心,迁都燕京……理由有三个,一来经此十年征战荼毒,北方人口流失、经济虚弱,中枢若不能摆出一个绝对的姿态,怕是无法使北方从根子上重振起来。”

众人各自束手静坐,一言不发。

“二来,一张白纸好作画,本朝多有痼疾,遂成靖康之难,而朕欲绍旧宋而立新宋,总该寻个法子摆脱旧朝纷杂……北方这一次清理的格外干净,河北诸路也多是良家子、自耕农,再没有什么几代的世族、整州的地主立足之地了……去了燕京后,周边也能干净一些。”

有人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最后一个理由嘛,那就是燕京乃河北之首,而正如东南是国朝财赋之地一般,河北也是国朝军事所倾……不牢牢控制住河北,如何使北疆太平?”赵玖环顾众人。“说到底,诸卿想过没有,咱们花了十年功夫打赢了这场仗,而后呢?而后便天下太平了吗?若蒙古起来了怎么办?渤海人闹起来怎么办?生女真又如何?”

气氛彻底凝固,无论文武,吕好问也好,韩世忠也罢,皆端坐侧耳。

而赵官家似乎是酒意上涌,言语中也渐渐有了几分情绪:

“一个个都想什么呢?十年前这个时候,就在此地,咱们一群丧家之犬,栖栖遑遑,几欲亡国,朕想扭转一个想法,回头抗战,都得杀了内侍省的大押班,流放了当朝首相才行……而今日,咱们又是表功,又是庆祝,但不过庆祝熬过了这场国战而已,而赢了宋金国战,便可以就此万事太平了吗?

“之前在菊花岛,朕颁下敕约……当时朕就能察觉那些北疆部族的心思,不过是你强横一时,我小心一时罢了,长远来看,谁把那些东西放心里?便是朕,难道就指望着用几道敕约来定万世之基吗?也不过是借此大胜,先定个框架,先稳住,然后好抽身内政罢了……等自家强了,才能万事妥当!

“而内政怎么做起?还是要你们这些相公和重臣们,也就是宰执领着秘阁、公阁把国家担起来,然后朕领头去做最重要最需要朕压阵的事情罢了,就如同之前十年那般……

“先修河,但不止是修河,要借着修河把裁军、迁都的事情慢慢的、潜移默化的给做了……

“迁都不是一下子迁过来,没必要,吕相公身体不行,到时候身上枢相的位置可以给良臣来做,胡寅以协助修河的名义加个副相,一起在燕京坐镇。咱们慢慢来,修得快三年五年,修的慢十年八年,就可以将秘阁慢慢移到燕京或者朕身边,什么邸报也可以在河北办一份,新科进士可以跟着朕在河北点验……等河修完了,也差不多习惯了,再正式迁都……

“御营三十万甲士太多了,没了女真二十个万户,留这么多战兵干什么?改一些戍卫部队,御营先减到二十万,塞外辽阳那里两三万足够了,燕京五万、中原一两万、河东两三万、关西两三万,东南零散着摆一两万,内河水师维持黄河、长江两处便可,倒是海军可以加上来……

“而减掉兵员,也就可以渐渐减掉南方的加税、加赋了,不然朕心里终究不能安的……

“修河、裁军、迁都,同时加强对周边诸邦国的控制,也是让内里休养生息,然后看将来咱们内里的底子,再试探性着想想如何让三张敕约从三张空文,变成真正的流官……能控制就控制,能羁縻就羁縻,能流官就流官,佛法该传就传,儒学该推就推,但一定要量力而行,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淡!”

这下子,所有人都确定了,官家确系是喝多了,但无一人敢将这些言语当成醉话,恰恰相反,无论是早已经淡出的吕好问,还是刚刚被钦点为正式的副国级领导,完成出将入相的韩世忠,全都竖起耳朵,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

赵玖再度给自己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刚刚又回到官家身侧的内侍冯益赶紧又奉上一壶,却被赵官家略显不耐的给斥退:

“与北疆相比,倒是西辽那里,等国家稍微安稳,便可以理直气壮直接索取河西六州,将疆域推到玉门关,耶律大石不会不给的,也不敢不给……而且,若朕所料不差,朕有生之年,既能看到耶律大石横行西域万里,又能看到他一命呜呼后国家渐次衰落……昔日汉武取西域而匈奴灭,若真有一日,不是不能取西域而夹北疆、定青塘……但这个就远了。

“只说河西到手后,便可以经营西域,也可以将碎成瓷片的青塘给渐渐润养起来,那地方太穷,地理也过分,却可以当屏障,也可以做外线,扶持一二后,若能将手延伸到大小金川,西南大理那里,说不得就有了真正能作为的机会……

“东南方向的越南要看海贸发展,海军强盛才可以,而且真没必要想着吞并啊、流官啊,依着朕看,越南最重要的是尺布斗米这个生意,甭管是维持现状还是武力吞并,首先要保证越南的大米能顺着海贸运到东南……

“所以,还是那句话,机会总有,但所有的这一切,都要讲步骤、讲地理、讲收益,讲量力而行……能不动大刀兵,就不动。

“唯独有一处地方,朕是下定了决心的,是不惜大动干戈的,却不在外,而在内……南方,必须要抑制兼并!必须要向河北、中原看齐,朕不敢说王朝兴衰皆决于此,但最起码算是靖康之难的一个重要教训吧?方腊、钟相才去了几日?所以,谁敢兼并,谁敢做田亩十万的美梦,朕就要像对付女真完颜氏那般,将他‘殄灭’!

“总之,对内,要迁都裁军,要休养生息,要抑制兼并,要鼓励商贸,尤其是海贸,同时尽力修河,推行原学;对外,适当强化对北疆控制,对西大举和平扩张,尽量不动大刀兵……这就是咱们往后二十年,乃至于三十年……反正是朕死之前的国家大略,也不知道能做多少,又有多少能成……诸位,旧宋恩怨已了,新宋征程在即,可有谁还有什么疑虑?”

“臣虽老迈,愿随官家再尽征程。”

群臣初时其实反应不一。但很快,在反应过来的吕好问的带领下,赵鼎、张浚,韩世忠、李彦仙以下,左右文武片刻不敢耽搁,纷纷起身,就在这玄元殿前的祭台之下,先等吕好问出言,然后纷纷山呼而拜。

口称,愿随官家再尽征程。

实在是无一人敢有迟疑之态。

而到此为止,众人便都知晓,这才是此番明道宫参祭真正的戏肉。

“都起来吧!”

赵玖当场失笑,待众人坐回,复又感慨。“你们中是不是还有人以为朕要从此懒政?是不是也有人觉得朕有些多事呢?还有没有人会觉得朕想做的事情太多,将来跟着朕会过于辛苦,以至于一时生怯?”

“好让官家知道,臣刚刚的确一度生怯。”

眼见着气氛彻底安泰下来,坐在最下方的京东西路经略使万俟卨不失时机的开口打趣。“但一想到连之前十年那般严峻、那般辛苦,官家都能带着我们走出来……将来的路便是再辛苦,又有何惧呢?”

赵玖再度大笑。

笑完之后,这位官家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玄元殿,却又若有所思:“说起来,朕喝多了酒,嘴碎了些,只顾着说,却差点忘记一件事情,幸亏万俟经略提醒……”

众人赶紧摆出一副严肃姿态,但经历过之前那番二十年小目标啥的,此番严肃,倒有几分做样子的意思。

“其实,朕之前也一度生怯。”赵玖认真以对。“但是没办法,既身居此位,便该晓得,路就在前面,不走是不行的……不走就是辜负了天下人……你们也是如此,莫要以为十年功勋在身,便可肆意享受,乃至于逆行大势……咱们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懂吗?所谓时之英雄,也不过是凡人,凡人咬住牙关,进一步便是一时之英雄豪杰了,所以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成就而自以为是。”

“总有官家在前的。”

韩世忠心中警醒,即刻表态。“臣等断不会负了官家。”

“不是负了朕,而且官家是官家,赵玖是赵玖,前者是位,后者是人,偏偏位又要人来居。”赵玖看着自己最信重的武臣,一时摇头。“朕说还有一件事,真不是说要敲打你们,甚至不是在自勉,只不过是有一个道理,一个心事,如鲠在喉,今日不说出来,不让你们明白,不自己表个态,总觉得难受,可若是直接说出来,怕是没几个人能牢记在心的,朕自己也会有些麻痹……”

“官家直言便可,臣等莫不谨记。”李彦仙也随即起身拱手。

“还是先不要直言,朕先问个问题……”赵玖再笑,却又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刚咱们才定下了建炎十年之功的十八定策文勋,而且还排了序……那敢问诸位功臣,建炎决胜,是你们三十六文武加一起的功勋大呢,还是朕的功勋大呢?”

李彦仙和韩世忠都不好说话了,本能便看向几位相公,而略显沉寂的玄元殿前院中,吕好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站了出来。

“臣冒昧,自古有言,恩出于上,臣以为,功也当出于上……”吕好问言辞略显小心。“功臣们功劳当然极大,但官家是天子,受命于天,建炎十年风华,若非官家当其位,定其策,并引而导之,使天下抗金,同时任用臣等,又哪里有臣等的功勋呢?臣等功勋本有多半要算在官家身上。”

“有道理。”

赵玖点点头,却又正色再问。“可若是如此说来,一百统制,数百州郡官员,加一起也比不上三十六位功臣了?毕竟嘛,若非是三十六位定策用武之勋为其首,下面的人如何做事?”

“陛下,这不一样的。”

赵鼎赶紧起身,接过了此话。“统制官与州郡官员,也是官家任命的,他们固然听我们这些宰执、元帅的言语,却更要知晓官家之决意,明白官家之赏罚……而臣等赏罚用事,也不过是用官家的方略与权威。”

“所以,还是朕的功勋最大了?”赵玖努力来笑。

“正是。”赵鼎勉力来对。

“原来如此。”赵玖点了点头,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可朕还是不懂……朕明明只是在龙纛下坐着,指了指方向,尧山也是,获鹿也是……若说没有表率引导之功勋那是胡扯,可千军横扫,万众拼死,一战而殁数万甲士,数十万国士倾覆如山崩,怎么也不可能是朕一人坐在那里便成的功勋吧?”

“好让官家知道,官家是皇帝,是天子,享有四海。”虽然不知道这位官家又要做什么,但张浚也不得不起身了。“而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也……有些事情,官家坐在那里,就足够了。”

“似乎有些道理。”赵玖点点头,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却又再度摇头,然后指向了身后的玄元殿。“可若这般说,后面这位怎么讲?”

几位相公,连着两位元帅,一起怔了一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也只是坐在那里……”赵玖继续侧身指着后面言道。“而且坐的比朕更高,更近天地,那岂不是说,咱们这十年之功,都要归在他身上吗?而且仔细想想,咱们前日不也还专门大礼参拜,谢过他吗?”

众人茫茫然抬起头来,方才意识到官家到底在讲什么。

后面是玄元殿,玄元殿中坐的是李耳。当然,李耳只是一个名字,是道祖的一个化身,道祖本就是道!是天地万物根本大道的体现!

官家享有四海,但四海都道祖赐下的。

官家是天子,但道祖本身就包含了天。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而从这个道理来说,赵官家的话似乎也很有道理……

但是,所以说但是……谁又都知道,那只是一个擦了金粉的木雕啊!

“官家。”

就在几位相公被弄得有些失神之际,又一人战战兢兢起身,却是静塞郡王杨沂中,后者恳切俯首。“官家是皇帝,道祖是神仙,两不相碍,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神仙!皇帝!宰执!元帅!”赵玖大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回顾另一个郡王刘晏。“平甫,替朕将坐在殿中的那位请出来……”

杨沂中抬起头来,面色惨白;而吕好问、赵鼎以及座中如林景默这般心思敏捷的七八名文臣,则一起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了赵官家,状若所思;倒是刘晏,只如其他人一般有些茫然,却没有多少计较,既得圣旨,便即刻示意。

班直们虽然不晓得官家耍什么酒疯,但一个木雕,又如何会犹疑?道祖真怪罪,也不能隔着官家怪罪到他们头上吧?

于是乎,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明显刚刚擦了金粉不久,而且昨日才受了香火的木雕便被抬了出来,就放在赵官家身后的空荡祭台上。

赵玖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醉醺醺站起来,然后向一名班直下令:“替朕去柴房取一个斧头来。”

已经微醺的众人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齐齐瞠目结舌,继而慌乱起来。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静塞郡王。

“官家!”

杨沂中不顾一切,直接出列来到赵官家与那尊木雕之间的台阶上,然后侧身下跪,叩首以对。“事到如今,官家何必计较?”

“正甫啊,朕没有计较,朕只是想当着诸卿的面做个原学实验罢了。”赵玖当即再笑。“不做这个实验,朕心里不爽利……你想想,明明是咱们、是天下人辛苦了十年,怎么按照几位相公的道理,到头来都只是他一个木雕的功劳呢?这不公平!”

回过神来,有人试图附和却又立即闭口,有人早已经面色铁青,而也有人满脸潮红起来,更有人只带有一种靴子落地的释然来看。

但还是杨沂中,最为紧张。

片刻之后,当班直将劈柴斧头送到,杨沂中抢先一步接过来,再度下拜,并诚恳以对:

“官家!若官家非要如此,臣愿代劳!”

“臣也愿代劳。”韩世忠虽然不太明白,却也立即跟上。

“都不用……正甫。”赵玖摇头以对,并伸出手来。“朕宁今日遭天谴,也要亲自动手……而且,你真忍心看朕一直这般躲闪下去吗?给我吧……给我!”

杨沂中犹豫一时,但终于还是栖栖遑遑将斧头交了出去,却又几乎落泪,也就是此时,张浚也忽然惊惶起来,继而引得旁边‘代劳不成’的韩世忠诧异来看——官家发酒疯劈个神仙木雕而已,难道还能真遭天谴不成?

若说这个,他泼韩五早三十年便该在延安府遭谴了的。

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啊?

然而,由不得许多人乱想,赵玖已经接过斧头,复又咬了咬牙,终于是借着酒劲走上前去,一直到了雕像正面,才稍作感慨:

“老头……有灵也罢,无灵也罢……我今日终究算是功成事遂再来见你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反正朕都要下手的。”

感慨既过,赵玖一脚踏上对方的膝盖,挥起斧头,半身蹬起,直接便对着这位道祖木雕的脑门奋力劈了下来。

这一斧用力极重,结果直接楔入脑门,不能拔下。

赵玖尝试了两下,也干脆放弃,转而跳下来,先是奋力朝地上跺了跺脚,然后便仰头去望头顶苍天。

但天象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唯独跟上来的杨沂中早已经满身大汗跌坐在旁。

“狗屁的神仙皇帝。”

半晌之后,同样出了一身汗的赵玖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低,却足以在鸦雀无声的院中落入所有重臣耳中,而转过头来,这位官家复又指着脑门上挨了一斧头的木雕笑顾下方众人。“诸卿,这道祖看来是个讲道理的,知道这功劳还是咱们凡人的,所以没有发怒……倒是你们,可不要学朕,因为朕还没修成正果,也没有这般度量!”

言罢,这位官家仰头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座中几人几度尝试陪笑,却都笑不出来。

而终于,赵玖终于止住笑意,然后带着酒意,就在脑门上挨了一斧的雕像前,正色扬声宣告:“诸位,朕刚刚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十年,咱们做下的这番灭金绍宋的功业,并非是什么天恩圣意……最起码不是天恩圣意为主……真正主导着做下这番堂堂功业的,终究还是你们,是这天地间的所有宋人!活着的,死了的,来了的,没来的!都有!”

吕好问早有准备,本该再度带头呼应,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年老气衰,可能是饮了几杯酒,此时闻得官家这番醉言,这位当朝公相却忽然鼻中一酸,一时失了措。

但赵官家毫不在意,他一言既出,就回头对杨沂中示意:“将这木雕劈碎了,填到后院那口井里去,别耽误大家宴饮!至于诸卿,也各归各位,今日咱们不再说将来如何,也不计较过去怎样,且只关起门来放浪形骸一场,贺胜庆功而已!”

众人这才轰然。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建炎天子于明道宫大醉酩酊,后三日,方归于东京。

归京当日,翰林学士吕本中的小报上,复又刊登了月前菊花岛上官家新填的一首新《浪淘沙》。

词曰: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全书完)

完本感言

一度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写这个玩意。

真要说,说不完的,但不说又有点不对路,随便扯几句。

先说一点正事:

1、卡牌活动,单独抽奖的帖子在书友圈帖子,大家可以去看帖。

2、完本同人活动非常感谢大家的参与,获奖名单十五天内会在书友圈公示,同样的,详情可以看帖。

3、老规矩,同人文本会整理在附录,作为本书一部分被保存下去,如果不想被收录请私信运营,图及其他会整理在集中帖。

4、后期还会上线一些活动,比如角色生日,新SR卡池,感谢大家的参与。

5、同期应该还有大量的官方完本活动,大家可以注意下。

6、本书的漫改已经在日程上,估计年末或者更早(具体信息我已经老年痴呆到了忘了的地步),会出来,大家留意。

现在扯一扯吧。

首先例行汇报成绩……本书到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三万均了,等等可以直接到,但没必要……而且从上架以来,成长曲线都很平滑,基本上每个月都能涨八百到一千的均订,包括这最后的半卷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一位黄金盟、七位白银盟,到刚刚写这个,也就是最后一章发出来两分钟这个时候,算上刚刚打赏的紅鸦,累计230位盟主……具体名单就不专门放了,太夸张了……

五年前写影帝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三页的盟主?

再对比一下,《覆汉》的VIP章节多了近六十万字,结果是完本均订一万四不到,当时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当然,现在也被《绍宋》带着涨到两万二了。

总之,完全可以说,成绩是超出我想象的。

对所有正版书友,我只有感激二字。

说说《绍宋》这本书……这本书其实要一分为二的看,降低了标准,网文穿越历史小说,有啥可想的,混口饭吃,那自然是万事坦荡,较真你就输了。

但如果真从另外一个角度较真来说,也肯定是有很多不足的。

第一个是仓促上阵,我开书前真不知道写啥题材,完全是跟一个作者朋友闲聊,胡乱扯了一个东西就上了,也没个存稿啥的,写第一章的时候亳州属于大宋哪一路都是现查的……只知道韩世忠、岳飞、吴玠,知道兀术和秦桧,大部分印象都是小学三年级在《说岳全传》里得到的……就是那个小黄本国外名著一百本、国内名著一百本……连吕好问、赵鼎、张浚我写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谁。

就是一边看《宋史》《续通鉴》,一边买一些科普读物、人物传记,遇到相关细致问题就去搜知网看论文,再比着谭图构思情节……基本上算是现充现卖。

第二个就是抛弃了花活……什么叫花活?

比如《覆汉》里的新旧燕书,比如《覆汉》里的标题诗句指代。

而没有花活,就得认真写故事和人物,就得大段尝试战争场面……这种东西称不上是有高下之分,但毫无疑问,《绍宋》这种写法更累,也更耗心力,等到本书写了一半的时候,基本上就撑不下去了。

全方位的撑不下去……身体和心理双重的煎熬。

这就导致了第三个问题,也就是更新忽然全方位拉胯——肉眼可见的,每月十五万字不足的更新档次,迅速滑落到十二万,最后每月十万字的档次。

网文更新不利有啥可说的呢?没大规模骂出来,只是被沉默的螺旋所压制而已。

接着是第四个,剧情中期以后开始变得干巴与空洞,之前野心勃勃的一些人物和剧情也终于没了勇气。

说白了,就是前期不知道写啥,所以逮着啥写啥,中后期有了想法,却已经有些无能为力……很有点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感觉……当然,是从创作角度而言的。

但还是那句话,到了今天,这些也只能是说一说,更重要的是庆祝完本的……赵玖用斧头庆祝了他成就了十年之功,我也要庆祝自己完本。

越是艰难,越要咬牙按照原计划完本,这时候完本真的是个胜利。

千难万险,这本书完本了。

至于剧情……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后面如何休养生息,如何修黄河、抑制兼并,如何改革体制,如何进一步激发海贸活力,如何使北疆彻底变成国家一部分,如何在赵玖晚年的时候,借着西辽内乱发动一场类似于蒙古西征一样的远征……坦诚说,我脑子里都是有剧情和画面的。

我甚至想过,白发苍苍的赵玖应该死在西征的路上。

但是,就好像上本书叫《覆汉》,所以汉亡燕立就该完本一样……这本书叫《绍宋》,绍是引而导之的意思,本意就是要扭转国家方向,让中华民族从宋金战争泥潭中跋涉过去,所以宋金战争结束,本书也就该正式完本了。

贪多嚼不烂。

再写下去,我自己撑不撑得下去是一回事,对书也是一种结构性的伤害。

现在回头去看,本书的结构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抗金,逃亡-立足-喘息-反击-张臂-蓄力,最后一拳打回去,赢了,就妥了……所以,最后大决战打完,金国灭亡,赵玖回到明道宫,一斧头抡上去,心里彻底通透了,也就该完本了。

也就完本了。

实际上,最后这个一斧头,是开书后不久我就定下的完本画面,他必须要一斧头砍上去,才能在宋金战争胜利之余,让自己也真正赢得一场胜利,一场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胜利。

所以,也要庆祝本书的成功完本。

我真的见到好多作者,很认真的作者,写到最后,成绩也很好,但就是写不下去了……我非常能够理解,因为长篇连载真的对作者是全方位的消磨。

但终于是完本了。

停止绕圈子和轱辘话……继续扯下去。

一点小说明。

本书其实在北伐战争中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把大名府一城两县-元城+大名给看混了,张冠李戴把他们分成两座城。

这是一个低级失误,必须要向大家道歉。

当然,不影响剧情,事实上元城与对岸小城的对立是现实存在的,河对岸升起热气球的小城是存在的,而且应该就是旧城,只是把名字弄错而已。

然后,感谢主编锐利大佬对这本书的持续关心,也感谢徐徐和虎牙,水泽和琉星几位编辑的帮助,感谢本书的所有管理们不辞辛劳来维持本书运行……从安总到潇潇,从七岁到寒门,从196到小鱼,从薇拉到等人……真的没法子列名单,列名单实在是一个超标工程。

当然,一定要专门感谢诸位热心书友对此书的安利、订阅、打赏,两百多盟主,一万五追订,三万均订,六万高订,每一个数据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读者,只能感谢所有大家的长久支持。当然,尤其要感谢每章数不清的本章说们,你们是这本书的创作者之一,还要也感谢小瑜和大鼻子……就不感谢CCTV与作家后台了。

新书……新书应该会有,不然大概率会饿死……但这次真要好好歇歇,好好调理下身体,而且也要适当做些新书的准备,希望下本书不会出现这本书这样的仓促感……总之,会歇很久。

至于写什么内容……我真没想好……我本人在覆汉之后是有一个历史三部曲念头的,但……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直接继续写历史,还是换个题材尝试下再回来。

还是那句话,先歇歇再看吧。

此致敬礼。

祝大家完本愉快!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开一瓶肥宅快乐水,冰镇的……希望有朝一日,与大家江湖再见。

番外1

“这是何物?”

中午时分,碎叶水畔,秋风萧瑟,野火渐熄,一身素衣的萧塔不烟双目微红,略带警惕的看向了身前的萧斡里剌。

“回禀太后。”

西辽六院司大王、兵马都元帅萧斡里剌低头相对,其人手中赫然抱着一个两尺见长、一尺见宽的精致上锁木匣。“此乃先帝在时,与大宋皇帝书信往来收录……每一年都由先帝亲自持旧钥新锁来换,并将之前一年书信放入……先帝生前有言,待他驾崩后收拢骨殖之日,若太后在,一定要太后来与臣一起看;若太后不在,一定要陛下亲启,然后由臣读给陛下来听。”

萧塔不烟微微放松,同时也想起丈夫死前确系留有一串钥匙,便匆匆着人去取。

不过,就在君臣二人等钥匙的时候,场面上虽然有近百文武臣僚,还有数千兵甲环绕,却还是不免陷入到了某种紧张而又悲伤的沉寂之中。

悲伤当然是因为今日乃是实际上的西辽开国君主、名义上的辽国第十帝耶律大石火葬兼收拢骨殖的仪式。

但紧张,却出自于此时在场两位最大权势者的某种相互忌惮——小皇帝耶律夷列年纪尚小不说,太后萧塔不烟只是肃立不语,而萧斡里剌也只能在一侧抱着匣子不动。

平心而论,萧斡里剌与萧塔不烟非常熟悉,一个耶律大石最信重的皇后,凡十余载,多有在耶律大石出征时负责执政,一个是耶律大石最信重的大臣,担任兵马都元帅兼六院司大王……而且双方还是儿女亲家(耶律大石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就指给了萧斡里剌的长子)……没有理由不熟悉。

甚至更进一步,双方都姓萧,虽然不是亲近同族,但同出述律萧氏,本有香火之情。而萧塔不烟当日能在耶律大石一开始称汗时便成为王后,也免不了有西辽开国过程中二号缔造者萧斡里剌的帮助。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现在,因为常年征战和奔波而早就撑不住身体的耶律大石发病死了,儿子又年幼,萧塔不烟按照辽国传统,女主当政,改元咸清,首先要面对的最大不稳定因素兼最直接威胁恰恰就是萧斡里剌这个六院司大王兼兵马都元帅。

须知道,西辽国制,遵循昔日大辽体系,分为南北两大系流,北面为中枢官,放在西辽这个体制下,基本上是汉制中枢、契丹宫帐制的混合体,直接统辖碎叶水畔的首都虎思斡鲁朵与绝大部分契丹-奚-汉-女真等所谓的故国众;而南流为分派官,直接负责高昌、东喀喇汗、西喀喇汗、花剌子模在内的数十个大小属国。

内外分流和防范还是很明显的。

这种情况下,萧斡里剌不仅是兵马都元帅,还是统揽王族的六院司大王,其人势力不言自明。

当然了,耶律大石本人作为远走万里的开国君主之威望也是不可复加的,他的遗孀与遗孤同样受到了宫帐军与根本部众的拥护。

总而言之,主少国疑,母后临朝,权臣执军,而且国势还这般特殊……也由不得二人这般尴尬。

钥匙很快送来,尴尬的沉默也被打破,周围的契丹贵人们,包括几名奚-汉-女真近臣,也都早早竖起耳朵,想知道先帝耶律大石与那位赵宋官家到底说了些什么。

匣子的锁被成功打开,里面拿出了足足十二摞、林林总总百余封书信,而且有的信格外之厚。

按顺序读了第一封,果然是当年赵宋官家遣如今的兵部尚书胡闳休前来面谒结盟,邀请夹击西夏的那封著名书信——赵宋官家信中直呼耶律大石与西辽部众为丧家犬,而彼时在场之人,就包括了眼前的西辽都元帅萧斡里剌与上午还曾露面的大宋驻西辽使节梁嘉颖,大家都是知道的。

但也有不知道的……此时读来,众人才醒悟,原来那位官家居然也在信中自称为丧家犬。

昔日之事,考量着两个皇帝后来的成就,早已经成为传奇故事,而故事中的一个主角却又刚刚亡去,偏偏其他人全都尚在,其中似乎还有些秘辛……读起来既有些让人伤感,又有些奇妙的史诗之意。

总而言之,由于这些信件既是当世最尊贵之人写给第二尊贵之人的书信,同时也必然包含了一定的先帝遗言转述,所以没有人敢轻视这些信的政治含义,但是偏偏书信太多、内容太杂,所以经过萧塔不烟与萧斡里剌的商议后,还是有数名通晓文字的近臣上前,协助阅读整理。

可即便如此,从中午读到天色昏暗,也没有在耶律大石骨殖前读完。

所以,众人不得不再次封上匣子,却是太后执匣,都元帅执钥,约定回宫之后,翌日再来齐读,眼下先奉先帝骨殖归城,请僧道小心供奉,以方便数日后按时出发,按照先帝遗言归于临潢府安葬。

而翌日中午,书信终于通读完毕。但说句良心话,大部分书信其实都是又臭又长那种……里面充斥着那位赵官家乱七八糟的叙述,从常规的问候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诗词,从一些得意洋洋的赵宋朝中政策推行到家长里短的抱怨,甚至里面还有一些奇怪的手绘动物。

当然,其中也的确有内容能够呼应两位皇帝的一些著名事例,比如说八年前那场著名的建炎北伐过程,以及后来这位官家花费七年修黄河、迁都的过程。

甚至还有一封信里,明确记录了这位赵宋官家勉励西辽皇帝耶律大石放手与塞尔柱突厥人一搏以定西海霸业之言语。

如果不是这封信,包括萧塔不烟与萧斡里剌在内的西辽核心大臣们死活都想不到,当日战中指挥若定、信心满满的先帝耶律大石,居然在开战前数月还对塞尔柱突厥人的强大感到忧心忡忡,以至于一度犹豫要不要避战,然后等待赵宋援兵。

至于最后一封信,就更加让人感慨了,信中只有一句话:

“旧都河畔芦花正开,大石兄可缓缓归矣。”

结合日期和前文,想到彼时赵宋遣使送药的情状,众人哪里不晓,这是耶律大石自感时日无多,有心想生归故里,结果或者是病发突然,或许是碍于西辽大局稳定,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转而要求进行火葬,收拢自家骨殖归葬临潢府。

“哀家还是不懂。”

萧塔不烟沉默许久,才放下最后这一封信,然后环顾周边,认真来问。“先帝为何要我们来读这些书信?”

回应这位太后的,也是一段沉默。

“太后。”

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出言了,却是御前腹心部副统制太师奴。“臣冒昧,刚刚悉心来听,察觉到有两处要害的地方……”

“仔细说来。”萧塔不烟当即抬眉示意。

“首先,乃是赵宋官家于我朝大胜后索求河西六州西夏故地之事……信中言语随意,而从后续书信来看,先帝也没有任何迟疑……想来此事与我等昔日所想并不一样,乃是两位陛下早有心照不宣之约。”面颊上还有流放刺字的太师奴认真分析。“这应该是提醒我们,不要把这件事情当成什么羞辱,过分在意。”

萧塔不烟想了想,一时没有言语,只是去看其他人,待看到其他人文武,无论女真还是汉人全都颔首后,这才跟着点了下头:

“不错,是有这个意思……还有呢?”

“还有一件事,乃是陛下去年时便感到身体不行,曾一度忧虑,而赵宋官家的回信中虽然也多有慰问,但更重要的是,信中居然反加了一段警告……结合这这封信后先帝立即发动了对三姓叶护的铲除……想来,先帝既是认可了赵宋官家的意思,也是意识到赵宋官家言语绝非儿戏,同时怕也是在暗示太后与都元帅,这便是赵宋官家维护两国乃至于大辽统续的底线……”

“将那封信取来。”萧塔不烟闻言一振,旋即下令。

而片刻后,立即有近臣捡出那封信,找到那一段,然后由当众读来:

“大石兄何其陋也?突厥之广,岂是突厥血统昌盛?实在于突厥统辖海西数百年,居高临下,故杂胡野种莫不附之,遂有突厥化之滋生,至于入目皆如三姓叶护自诩突厥者也。

比起类者,中国亦有,昔鲜卑之强,高欢汉种而尽习鲜卑,中华之深,刘渊、宇文泰胡种而尽习汉化。今宋辽何以为兄弟之国?互托脊背,在于大石兄以汉文与朕通信,在于宫帐皆言汉语,在于大辽上下皆知儒释道……

若有朝一日,大石兄真有不测,而辽帐皆弃汉从胡,弃儒从伊……则两国虽血缘可数,亦生死敌国也!届时愚弟虽不才,亦可提东西蒙古十万众,仿大石兄昔日西进之举,以清理西海!

反之,虽大石兄不敌天命,而西海河中秩序井然,宫帐亦遵祖宗之法,则大辽虽有万一倾覆之虞,愚弟亦可提十万众,往援河中,使辽朝国祚不断,耶律氏血脉不停!

此所谓根本之事,勿谓言之不预也!”

众人听完,愈发严肃,稍作讨论,都觉这正是耶律大石一定要众人来看的缘故。

至于之前一时忽略,乃是因为在场之人多是‘旧众’,也就是从东面过来的……甭管是怎么来的,一开始跟着耶律大石过来的,还是后来投奔的,又或者是太师奴这种遣送的,乃至于战俘,全都是说汉话、信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一直如此,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做一个‘警告’。

“萧大王以为如何?”萧塔不烟思索再三,看向了萧斡里剌。

萧斡里剌稍作沉默,然后诚恳开口:“太后,恕臣直言,其实先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不过太师奴将军等人碍于身份不好直言,只能说一半留一半罢了……其实,先帝只有两个意思。”

这次轮到萧塔不烟沉默静待了。

而萧斡里剌也没有卖关子,只是稍微一顿便说了下去:

“一则,宋辽之盟乃是立国根本,不可轻易动摇……所谓河西六州故事、先帝骨殖归于临潢府、铲除三姓叶护、赵官家十万众之警告,都是这个意思……所以臣以为,坚持国家大政之余不妨摆出个姿态来,请赵宋官家的一封天子敕封过来,就算是叔封侄了,并不至于丢了体面,想来燕京那里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为难逼凌的。”

“那就派一使臣专务此事,随先帝骨殖东归。”萧太后稍一思索,便直接应下。

“太后明断。”萧斡里剌赶紧应声。

“这一条应该便是大王的‘说一半’了,那敢问‘留一半’的又是什么?”萧塔不烟继续来问。

“请太后明鉴……盟约稳固如宋辽之间,犹然有‘十万之众’的言语,那敢问太后,我大辽位处西海,到底什么是立国之本?”萧斡里剌恳切来问。

萧塔不烟闻言,终于失笑,然后复又一时哀伤喟然:“哀家懂得先帝的意思了,也晓得大王与诸位臣僚的一片苦心……”

言至此处,尚在缟素中的萧太后站起身来,环顾四面,正色言道:“众所周知,本朝名为大辽统续,其实是远走万里重新立国,去年统计户口,虎思斡鲁朵‘旧众’不过二十四万户,以二十四万户的根本来统揽万里之境,自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外面最大的倚仗,也就是大宋这个盟友都有‘十万之众’的言语,可见联盟固然重要,但外事终究是只是外事,真正内里倚仗,只有咱们自己罢了……诸卿,先帝让我们看这些书信,一来固然是提醒咱们务必要维持盟约,但更重要的,乃是怕他一去之后,国中争权夺利,失了团结一心辗转万里立国的那股心气,乃至于徒生内乱,大厦自倾,所以专门警醒!”

“太后圣明!”

都元帅萧斡里剌听完之后,立即后退数步,当场朝着萧太后下跪,然后从腰中取出匕首来,划开手掌,指天而对:“国家沦丧,先帝辗转数万里,遂有西海河中之基业,臣一丧家之犬,受先帝大恩,随从西征,得封元帅,位列大王……此生此世,必当奉先帝骨血为正统,若有丝毫背离,当生不得好死,死不得归乡好葬!”

其余臣僚,纷纷醒悟,无论契丹奚汉女真渤海,纷纷下跪立誓,以示团结一心。

四月之后,隆冬时节,赵玖在燕京等到了耶律大石的骨殖棺木,其人五味杂陈之余,却是亲自出城相迎,却又在诸多早有预料的外交事务之外,诧异的接到了一封‘回信’。

打开信来,只有寥寥一句话而已。

正所谓:

“陌上花开,自当缓缓归矣,然关山难越,谁复悲失路之人?”

落款有两个,分别是:‘大辽太后萧塔不烟敬安’,与‘大辽兵马都元帅萧斡里剌执笔’。

赵玖看完,足足在寒风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回过神来,然后只将书信从容收起,便回顾随行枢密院副使岳飞:

“大石虽死,西辽国运未衰,倒不如先定大理。”

岳飞自然拱手称是。

番外2

建炎十八年,初春时节,河北尚未解了春寒,大理无量山便已经百花盛开。

百花深处,山中赫然有一瀑布,瀑布喷珠吐玉,气势磅礴,只因岩羊常常成群结队自瀑布后侧石岩上越过,故得名羊山瀑布。而瀑布下方,天然成一深湖,湖水清澈,游鱼可见。而深湖之畔,赫然又有一块巨石耸立。

此石高大至极,足够几十人登石观瀑,除此之外,还三面平整,显得格外整齐,尤其是侧对着湖的那一面,光滑平整如玉璧,几乎如一面镜子一般,与湖面相映成趣,让人见之而称奇。

大宋御前班直副统制官王世雄立在石下,怔怔了许久,不能言语。

半晌,还是大宋驻大理使臣吴益干咳了一声,才使得王世雄回过神来,然后尴尬回头:

“诸位见谅,但委实由不得在下失态……天子旨意,说无量山瀑布下有一巨石,特敕名为无量玉璧……相隔万里,居然分毫不差,可见当朝天子,委实天授。”

说着,其人直接将手中圣旨打开,匆匆一读,随行的大理高氏诸多子弟,自公爵衔的当代家主、大理布燮(执政)高量成以下,来不及多想,纷纷恭敬下拜。

而圣旨不过区区两句话,果然是敕封赐名无量玉璧的,而高量成以下诸多高氏子弟起身后,也不免有些慌乱——这无量山在国都大理与高氏核心封地威楚之间,有寺庙有茶园,说偏不偏,但说是什么显赫地方也是胡扯,那位中原天子相隔万里都能知道自家封地中某座山里的一块石头,着实让人吃惊。

当然了,也有些老成的高氏子弟,当时便借着瀑布声私下低声苦笑:“这是大宋天子的敕封,有这个石头自然是明见万里,可若是没有,咱们就好意思驳了人家天子面子?怕还要帮忙寻出来一块才行。”

对此,也有人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北家利欲熏心,为争权夺利引大宋入局,既有内应,莫说一个石头,国中什么事情能瞒得住那位天子?不过是故意威吓我们罢了。”

这话一出口,周围人或愤然,或冷笑,或叹气不断,还有人直接恶狠狠瞪过来,但终究是无人再谈什么敕名之事了。

就这样,转过玉璧,来到山间一处寺庙,此处早已经铺开场地桌案,摆上香茗果品……剑宫肯定是没有的,但大理崇佛,哪座山都不缺寺庙,之前大理都城失火,一半烧的都是寺庙,无量山自然也不少;至于香茗,从十几年前赵宋官家一力开边贸以来,大理的茶叶早已经随着铜矿一起成为了最重要的出口货物,蜀地、两湖的日用茶砖不提,上好香茗能直接传到中都汴京与首都燕京,与东南名茶相争。

闲话少说,到了此处,众人再度寒暄客套一番,随即,高量成到底是以公爵之尊与王世雄做了首位,接着是自然是大宋驻大理使臣兼大宋国舅吴益坐了左侧下手第一,至于右侧首位,却赫然是高量成的堂侄高贞寿,也就是以大理北面统谋府为根基的高氏北宗当家了。

至于高贞寿之后,则是本寺主持不尴不尬的坐了下来,却是专门隔开这位高氏北宗当家与本地高氏南宗诸人……而其余随高贞寿来到此处的北宗子弟,却又多随在吴益那边落座。

南北两宗,泾渭分明。

“高公。”

落座后,王世雄先扫过堂中这副奇景,然后看了眼高量成,来不及喝茶便直接开口。“下官虽是奉旨而来,却只是来听尊家两边言语的,具体结果还得看官家决断……所以,诸位但有言语,尽可放开一论,不必理会在下。”

高量成也放下茶水,一时捻须苦笑:“俗语有言,家丑不可外扬,结果今日高氏的家丑却要弄到举天下皆知,高某腆为……”

“叔父要面子,小侄却没得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待为首这位大理布燮(执政)说完,北宗宗主高贞寿便打断对方,于下手冷冷出言。“王统制,此番本就是我们北宗做苦主告到天子身前的,我这位叔父不想说,便让我来说……此事说起来简单至极,那便是我高氏北宗才是高氏嫡传,此事天下人皆知……故此,高氏的公爵之位、大理国布燮之位、鄯阐府辖制之权,都本该由我这个高氏嫡孙来握才对!如此而已!”

此言一出,高量成尚未言语,下方一众南宗子弟便轰然起来,直接有人站起来呵斥,继而北宗子弟不甘示弱,纷纷起身叫骂,双方乱做一团,直接在佛堂中吵成一锅粥。

在座的和尚们个个耷拉着脑袋,而为首四人,也就是高氏叔侄与王吴二人,也都只能一时各自无言。

片刻之后,还是高量成压低声音,就近言语:“两位天使,能不能容我与我侄贞寿私下交谈一番,再与天使一个交代?”

“若贵叔侄自愿,自然无妨。”王世雄看了眼对面的高贞寿,正色拱手以对。“但请高公明了,此番贵叔侄相见于无量山,乃是官家钦定,还请高公务必以礼相待,否则……”

“王统制想哪里去了?”高量成立即苦笑。“这毕竟是我近支的侄子。”

另一边高贞寿瞅了言堂中乱象,也坦然点了下头:“两位天使放心,叔父既然要推心置腹,我做侄子当然也不能小气……况且,此番我本就有与叔父开诚布公之心。”

“我晓得,我晓得。”王世雄站起身来,依然坦荡。“只是职责所在,有些话再难听也是要讲出来的,否则官家用我作甚?诸位,咱们还去玉璧那边好了,瀑布声大,想说什么都成,不怕谁偷听。”

言至此处,吴益也站起身来,四人各自拱手,便抛下堂中乱象,在和尚的带领下转回瀑布,只不过这一次高氏叔侄留在了瀑布下的玉璧这边,而王世雄与吴益干脆一起登上了羊山瀑布上方的山顶……这二人也是昔日旧友,如今各自宦游,难得相聚,照理说免不了一番亲近。

唯独,公事摆在这里,便是想说私交,也总是转不过来的。

“德威兄(王世雄字)竟然不知大理情势?”吴益诧异相对。

“不是不知,而是太乱,实在是理不清头绪。”王世雄坦诚以对。“不过也不瞒你说,官家和西府也没有让我在这里当什么提刑的意思,乃是要我以御前班直副统制的身份拿个乔、做个势,时时刻刻提醒高布燮,官家在看着他,而且官家手里有二十万御营铁甲。”

吴益点点头,却又在悬崖边上负手看着下方的高氏叔侄,继续追问:“若是这般,御前这么多人物,德威兄是怎么得到这个差事的?”

“我能拿到这个差遣,一个在你身上,上下都知道你我有旧交;另一个却在于我是秦王麾下出身,所以西府主事的魏王不好驳斥……”王世雄干笑一声。“咱们朝中也是水木并立,秦魏相交,而且南北西中四分地域的。”

而吴益再三颔首,终于还是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而是直接说起了大理:“其实,大理的事情虽然复杂,却只是内乱两个字罢了……”

“慢慢讲来。”王世雄也旋即正色。

“先是南诏国灭,群雄并起,段氏虽然击败杨氏,却种下两个先天的祸根,一则地方部族各自为政,大理始终难以弥合东西白蛮、黑蛮,以至于东三十七部黑蛮自觉受了委屈、偏见,但凡找到机会总来造反……”

“二则便是段氏出身低微,与杨氏、高氏、孟氏、董氏一般,都是汉化的地方豪强、部族首长,都是昔日南诏、大唐的边境臣僚,所谓同殿为臣,同地为民。而且,便是起家建业过程,也是靠着诸部合力,所以一朝得势,位居人主,却架不住大家心里始终没有敬畏之心……”

“这是两个根子,接下来便是内乱了……开国的段思平一死,其弟便联合国中大族董氏篡了侄子的位子……”

“这……”听得认真的王世雄忽然忍不住出声。

“我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真不是一回事。”吴益喟然以对。“太宗是继承太祖,虽有传闻,但没闹出兵戈来,而且中间也没有什么废立之事……段氏是父子继承了以后,被亲叔叔联合执政董氏发兵夺的位子,而且还引狼入室,董氏从此权倾朝野。”

王世雄连连点头,却又示意对方继续。

“第一次内乱是叔侄相煎,第二次便是董氏衰落,高氏渐渐崛起了……大约百年前,高氏废掉彼时的大理国主,重新将开国段思平一脉的后人扶了上去,而高氏起来以后,却也成了权臣,而且比董氏更加专权,这你也看到了……”

“第三次内乱,便是高氏渐渐不可制,终于直接废了段氏,自立为王……不过,当了国主的高升泰死前,又专门要求其子交还王位……这大约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第四次内乱,却轮到高氏自家了……段氏那边统续混乱,衰弱无力,高氏名为布燮(执政),实为国主,内外之政,全都是高氏自理,但高氏为了确保权威,也有兄死弟及而非父死子继之事,时间长了便也有内里宗派之争,而如今段氏国主段和誉是个有心的人,大约数十年前,他趁着高氏承袭的好机会,主动将大理南北的威楚府与统谋府分给了高泰明儿子,从此高氏南北两宗并立……眼下的布燮是南宗高量成,已经执政二三十年了,但北宗高贞寿却是高氏嫡长……”

“故此有了眼下这一回?”王世雄终于会意。“高贞寿兄弟年纪渐长,羽翼渐丰,一面是统谋府那里靠着和咱们交易,实力日益增长,一面是其弟高贞明,在中都上了太学,河边点了进士……所以要扯着官家来夺回布燮之位?”

“是也不是。”

“怎么讲?”

“要害与核心当然是高氏南北两宗之乱,谁让高氏才是大理真正掌权之人呢?”

吴益远远看着下方那对叔侄侃侃而言。“但眼下的内乱,其实不止是高氏南北两宗的事情,还有段和誉在位几十年,励精图治,不失为一个妥当君王,结果却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始终不能振兴大理,也始终不能动摇高氏权威分毫,以至于渐渐没了意气……如今非止是高氏内乱,还有段和誉因为德妃王氏去世心灰意冷,有心遁入空门,结果其诸子为高氏各宗挟持争位的段氏内乱,还有大理几年前兵败越南李朝,国家内里被掏空,黑白蛮眼瞅着再起的大乱……这是内乱的总爆发!”

王世雄点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西府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是千载难逢。”吴益再三摇头。“我先在鸿胪寺三年,然后出使日本一次,又来调解大理、越南争端,最后留在大理三年,反复来想,只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天下间,想安安生生过平稳日子,平平稳稳兴盛起来才是最难的事情,所谓小国,乱象频生,日渐颓丧,能活一口是一口才是常态……你这是在国中过惯了太平日子,才觉得是什么千载难逢!实际上,咱们国中这七八年的情势,才是真正千载难逢!”

“都是圣天子在朝。”王世雄赶紧应声。

吴益还是摇头以对,却不愿意多说了……不是交情不够,也不是嫌弃王世雄武夫出身,更不是要否定对方的言语,而是他知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切身长时间接触到这些小国的情状,是不可能发自内心感觉到这一点的。

就在吴王二人居高临下说一些闲话之时,下面的高氏叔侄,却不得不进入一些事关国家兴衰、家族存亡的要害言语了。

“贞寿,我听宋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这般几百年的大族,虽说有了一些不妥当的事情,可到底根深蒂固、枝叶繁茂,想要败坏起来,总得家中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如今你为争一口气,居然引那位赵宋官家入局,岂不是要坏我高氏大局?”高量成立在玉璧侧,满脸无奈。

“叔父何必如此堂皇?”高贞寿冷笑以对。“高氏大局早被你败坏的干净了……你做的初一,侄儿做不得十五吗?再说了,没有赵宋官家,咱们两宗便不斗了?你便能保住布燮之位?”

“便是保不住布燮之位,也不能让你安生。”高量成终于冷脸。

“所以我才引了赵官家进来。”高贞寿凛然不惧。“高量成!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北宗才是嫡脉,我才是先中国公的嫡长孙!便是其余支系,也都认我!如今我年长势成,你本该退位让贤!”

“我若是不让呢?”高量成也发起狠来。“我领南宗经营威楚几十年,除非发大兵来取,谁能动我根基?大宋虽有百战精锐几十万,可水土不服、道路艰难,不见得能把我掀了!”

“那我就不掀好了。”高贞寿依然从容。“段和誉诸子夺嫡,国中混乱,我自北面放开道路,引五千赵宋铁甲入国都,自行废立,自任布燮……你想在威楚当你的一郡布燮便去当好了,关我甚事?便是自封个无量山佛祖说不得燕京那位官家都乐的敕封……人家连个石头都乐意封,何况叔父一个执掌一郡的大活人呢?”

高量成目瞪口呆,旋即强辩:“我还有鄯阐府(昆明)。”

“鄯阐府难得平野,且东面都是不服段氏与我们高氏的黑蛮……只要我打开道路,引宋军进来,你能守鄯阐府?你不知道黑蛮的杨氏一直在与北面认亲,求封公爵的事情吗?”高贞寿愈发冷笑。

“贞寿,你在引狼入室。”高量成压低声音相对。“大宋进来了,杨氏与黑蛮再起来了,于我们高氏到底有什么好处?只是徒劳失去鄯阐府而已……而且,时间一久,赵宋迟早吞并段氏,布燮之位也是白捱。”

“既如此,叔父何妨将鄯阐府与布燮之位交予侄儿我?”高贞寿只觉得可笑。“如此,我自然不会再引狼入室。”

高量成也只能冷笑。

见到对方如此姿态,高贞寿也显得光棍起来:

“叔父!现在的局面是,你有威楚不假,但无论如何,将来最多也只可能保有威楚一府之地!而我原本只有统谋府,再怎么样也不会更少……我凭什么不争?”

“同族之……”高量成无奈,勉力来做苦口婆心之态。

“同族!同族!还引狼入室?说的好像这几十年威楚与鄯阐有我们北宗一份一般!”高贞寿愈发不耐。“你们南宗处事,比北面的狼还要差上几分,人家至少还能公平买卖,以礼相待,还能让我二弟一路中了进士,点到知州,而你们南宗几十年下来,却只将我们北宗当成贼一般防范……南北两宗,早就不是一家了!而这,全都是你以偏支出身偏偏要恋栈权位不去的结果!”

“我们不能只说族中私利,还要说国家公务。”高量成试图尽最后一份努力。“你这么做,大理国势如何?”

“差不多就行了!”高贞寿彻底厌烦。“说的好像我们没有许你与段和誉做大事一般……交趾内乱,你们扶持翁申利,军械、钱财、粮食,流水般砸过去,国库都砸空了,到底成了没有?我们北宗拖后腿了没有?多少年和北面交易茶铜的积攒,都被你们想着法给掏空了!”

高量成长叹一声,扶着刚刚被敕封的无量玉璧坐了下来,丝毫不顾水花溅到身上。

“叔父,有些话,咱们只能在这里说。”

见此情状,高贞寿也幽幽起来。“你们为什么要不顾大理与交趾百年邦交去扶持翁申利,真以为我不懂吗?还不是赵宋北伐、宋金决战的威势惊到你们了?还不是你们看着大辽灭国西走,大宋浴火重生,心里多少有了计较……”

“是啊。”高量成面露疲色。“大家都是唐末乱世而起,一两百年下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一代不如一代,一个个内囊倒出来了,而偏偏大宋倒得快,兴复的也快,眼瞅着又有一统八荒之势,各家自然要各自求生。西辽那里,是另起炉灶,另辟蹊径,而我们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局面。所以,我才与段和誉商量了此策,想着一面吞地自强,加强纵深,一面祸水东南引,将交趾弄乱,做个献祭,换自家几十年安泰。可……”

“可说到根子上,不是已经败了吗?”高贞寿接口言道。“打了四五年,国库打空了,民力疲敝了,黑蛮都要再造反了,结果还是败了,而偏偏大宋北伐后先去修了七八年的大河,现在国力充盈了,才装作刚刚腾出手来的样子,四下张望,正轮到咱们大理落到人家眼里了……所以,叔父,你也不要装,我不信你心里没有准备。”

“我自然有过考量。”高量成捂着脸对道。“而且,早与那位吴国舅私下透露过,燕京的赵官家怕是也晓得……贞寿,北宗若真存了争到底的心思,我就把大理献出去!”

这次轮到高贞寿目瞪口呆,愕然当场。

“为何这般惊愕?”高量成放下手来,平静反问。“反正你们争下来,我最多保有威楚一府,大理布燮做不得,公爵之位还要交予你……为何不主动与赵官家做个商量,做个正儿八经的威楚郡王?赵官家也暗示了,若是事情妥当,把景眬府、秀山郡一并封给我,还许我家老二出镇广西,做一任御营统制官,就在大宋开枝散叶,免得威楚内部再出南北两宗的破事。”

“赵官家也许了我。”高贞寿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而言。“他与贞明有当面言语,说若有一日,大理统续不在,大宋设云南路,只取鄯阐、建昌两府为直辖,若是直辖流官于风俗不利,还可将这两府封给他的一个儿子,大家奉这位赵氏亲王为共主……至于我们北宗,除了统谋府,还可以得善巨、腾冲二郡,然后做一个正儿八经的世袭郡王……老二自然要留在大宋,流官之余,多有恩赏,不与我子争位。”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片刻后,还是高量成继续低声推算:“若是这般来看……段氏也能保住大理本府与永昌府,说不得弄栋也是段氏的,依然是世袭的王爵……至于东面等乌蛮,必然是许各部自立,杨氏这种大族也能得一郡之地,做个正经郡王。”

“若是这般……为何不能做?”高贞寿想了一想,就在玉璧旁狠狠剁了一脚。“各家都不能少什么……”

“不是不能做。”高量成叹气道。“而是高氏百余年霸业、段氏百余年基业要一并葬送……鄯阐府也要没了。”

“可如今局面,高氏霸业,段氏基业,果真还能延续吗?”高贞寿看着瀑布上方的那二人,摇头不止,顺势朝自己叔父摆手。“这是阳谋。”

“不错,这是阳谋。”

高量成站起身来,就势抓住了自家侄子的那只手,然后恳切以对。“那位官家就是看准了大理现在内里空虚,偏偏还是一分为四……段氏、高氏南北两宗、东部乌蛮,各自为政、相互内斗,乱成一团,所以画饼自肥,想凭空取下鄯阐府,设立一路。乌蛮就不说了,那真是血仇,可若是我们高氏南北两宗、还有段氏能够团结一致,那位官家也绝不会劳师远征,为了一个区区鄯阐府来抛洒精锐、钱粮的……祖宗的基业也就能继续下去了!”

高贞寿回头看向自己的叔父,沉默许久,方才开口:“布燮之位我不要了,鄯阐府的辖权也不要了,可中国公的爵位,鄯阐府压制黑蛮的军权能让给我吗?我也要回去拿东西说服贞明的……他现在早已经把自己当宋人了。”

高量成几度欲言,但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却终究不能答。

高贞寿叹了口气,终于将手缓缓抽回:“既如此,咱们不如与赵官家各自言语好了。”

“不错,不错!”高量成也苦笑以对,却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句话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分为二,保有基业,也挺不错了。”

一月之后,赵官家在燕京接到了一份密札,打开来看,却只有一句话:

“无量山论剑,王世雄借陛下声威,不战而屈人之兵,大理段氏已无能为也。”

作者感言

榴弹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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