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在的时候,他的时间充满了刻痕。荷衣离去,时间变成了一道光滑的直线。
他终于渐渐地相信了这一点:只要有时间足够,一个人可以习惯任何事。
所以,那两年他的日子过得相对宁静。
除了冬季风痹发作不得不困卧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无休无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阁,幻影日渐苍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却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进入日常的洪涛,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问自己为了什么。
自从荷衣去世,他便明白这世界的意义是无法究诘的。自己每日经历和面对的不过是些散乱的碎片,并无多余的所指。
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荷衣去世,带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时候,他招集工匠,大兴土木,把谷内的房屋从里到外地翻修了一遍,增加了九处院落和四道长廊。为的是招回几位长驻外地的弟子,以应付云梦谷越来越高的声望所带来的繁重医务。
云梦谷人对慕容无风回归“正常”的本领大为惊讶。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自己的作息,按时服药,定期会诊,给新进的弟子授课,批改医案从不延误。虽然吴悠给他带回了醉鱼草,也只是解掉了唐门的慢毒,其它的顽症一样不少,到时照样发作。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形容日益清减,精力却日益充沛?
房屋营造本属赵谦和的职责,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办。这一回慕容无风却将他晾在一边,完全把他当作了听差。从画屋样量尺寸,到依格放线、平地盘、做地丁,他每一样都要过问,而且问得仔细。
赵谦和因此大为头痛。几位总管都怕慕容无风真正地“关心”一件事,因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像手里批出去的药方那般不容得半点小错。稍有不满意,便要大发脾气,推翻重来。弄得跟着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那图样画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他把其中的一张带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几个时辰,将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后交给赵谦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请方大师过目一下?”赵谦和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照着这个图样去做就行了。”慕容无风道。
方天宁接过图样之后,不吭一声,按期动土打夯平基。不久,进入冬季,慕容无风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营造之事,绝少过问。方天宁也摸透了他的脾气,严格按图施工,绝不多添一砖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时,九处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绿阁红亭,罗幔绮窗,依山临水,蜿蜒隐见。一旁亦有石路相绕,拾级而上,折入碧梧丛桂之中,极尽幽邃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无风寒疾未愈,却不忍拂了方天宁的好意,便乘软轿,由几位总管陪着,将新园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显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几乎是一言不发。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为他并不满意。末了,才见他微微颔首,对方天宁道:
“的确不错,多谢费心。”
自此,几个人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慕容无风惜言如金,极少当面夸赞他人。“不错”两字,已是他最好的评价。
送走了方天宁,三位总管终于松下一口气,谢停云便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
赵谦和笑道:“前儿钓的两尾鲈鱼,正养在池子里。这就吩咐厨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随着赵谦和来到他院内的一个偏厅,一面闲谈,一面小酌。
聊了一阵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项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园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觉得……”
那话不好说,他不知该怎么说。
桌对面的两个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赵谦和黯然叹道:“从去年开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爷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看起来,他好像故意在疏远她。”
谢停云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也道:“夫人死得那么惨,谷主定是伤心欲绝。照他以往的脾气,岂能轻易放过唐门?就算不去报仇,也绝无和好之理。我想,大约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门对付人的手段却是睚眦必报,纠缠不休。小姐年纪尚幼,大局无人支撑,只怕遗患无穷,这才不得不勉强维和。”
郭漆园点头称是:“谷主的这一番打算,可谓深矣。”
赵谦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听了一下谷主的病况。他说谷主心脉素弱,加之唐门一难,如今遍身伤患,一到湿寒之日旧创复发,疼痛入骨,难以成眠。就连去诊室手术,也得事先敷药,使之麻痹,方能集中精神。纵是自苦如此,也无法坚持很久。”他叹了一声,继续道,“谷主少时专心医术,近于狂热。如今所有耗时的手术他都无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点——他虽什么也不说,打击想必不小。所谓忧能伤人,劳以致疾。若是夫人还在,时时叮嘱他注意保养,还能多活好些时日。现在他操劳过度,心灰意冷,像这样下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了多久……”
谢停云目中已有泪光,忍不住道:“你是说——”
赵谦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郭漆园道:“这次修建新园,七八处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他不让修滑道,一律用台阶。完全不考虑自己轮椅出入的方便……显然是不相信自己还能在这园子里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最得力的弟子,长期驻外,经验丰富。我想……他大约是在安排后事,担心自己去后,谷里没有足够的大夫应付那些棘手的医务。”
赵谦和点点头,挟起一颗花生,放进口中,一时心绪烦乱,竟忘了嚼,一口咽了下去。
谢停云苦笑:“我还有一个坏消息。”
赵谦和抬起头:“什么坏消息?”
谢停云道:“谷主刚才通知我,要我做好准备,他拟近日动身去寿宁。”
赵谦和急道:“这怎么行?寿宁那么远,他这身子,坐船坐车都不方便。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再说,寿宁……那是什么地方?谷主在那里无亲无故……”
郭漆园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却略知一二。你们记不记得,谷主与夫人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这事人尽皆知,慕容无风几乎还为此送了命,赵谦和点头催道:“快说快说,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谈一笔生意,谷主曾托我顺道去一趟寿宁,打听一位法号叫作‘水月’的师太。他说夫人身世孤苦,小时候多亏这位师太收留。后来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个尼庵里。他托我拜访水月,顺便将孩子的遗骨带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里一打听,方知那一带人人信道,只有一个道观。从来就没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当时我听了很吃惊,还以为谷主把地名记错了,又到附近的几个镇子去找,同样一无所获。回来以后,谷主说他绝没记错。还说既是这样,他一定要亲自再去一趟,弄个究竟。——那时他卧病在床,便存了这个心思。现在天气转暖,便要动身。”
赵谦和与谢停云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谢停云道:“我方才苦劝谷主,他根本不听,要我马上预备车马,无法坐船,便走陆路。还说……还说他要顺道访一位故人。”
“故人?”
“他问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独子王一苇是夫人的师兄。谷主此番远游,想是思念过切,无法自拔。不过是想打听一些夫人的往事,寻访些遗物而已……”
余下的人不胜唏嘘。
那一趟远游一无所获,或者说,所获绝非所愿。
荷衣谜一样地走向他,最终又消失在了谜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山地,有着奇异的习俗,一切都很陌生,当地人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没法把这片土地与荷衣联系起来。荷衣温柔神秘,在他的想象里,她一直生活在瓜篱四布,处处荷塘的水乡。荷衣很少谈起自己的童年,他也从来不问,宁愿就这样让她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他试图找到她曾经提到过的水月师太,而这个名字对当地人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死心,向县府里几位熟谙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这一带的确不曾有过尼庵,也没有“水月”这个人,亦无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约是因为她在京东学武的缘故。偶尔夹几句吴侬软语,却是流浪时教她杂耍的师傅所授。认识他之后,没过多久,便学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样的蜀腔,再也没改过。他像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样熟悉她的声音。
在寿宁住了整整两个月,他派人四处打探,连临近的几个县城也不放过。却找不到半点荷衣的踪迹。
他又开始陷入困境,发狂地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个弃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么?
长途旅行耗尽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寿宁,又因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剩下的时间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个临海的山上。
荷衣说,这里是她的故乡,虽然故乡没有她的踪迹,他却相信她说的话。相信此地对她的一生一定有着某种意义……他情愿死在这里,让灵魂继续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他这一生仿佛对“谜”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总在刨根问底,总在寻找答案。然后,这些谜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谜,更多的谜。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谜,还是谜在解自己,还是为了解谜自己不断地制作新谜?
因为那一笔悬赏,他把谜带给了荷衣,却又因为认识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个新谜。他不断地陷入苦恼之中。正应了荷衣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让人糊涂。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个书呆子。她轻笑。
每当荷衣说出这样的话,总让他怀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却早已明白。
病势略有好转,他便毫不犹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趱程,赶到青州。
那谜团忽然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找到了骆驼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苇接替了父亲,掌管着一大笔基业。
他原本就是荷衣几个师兄当中最不喜欢在江湖上露面的一个,武功据说也最糟糕。如今年过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发福,倒还是一副面带笑容、彬彬有礼的样子。见到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当然听说了荷衣的死讯,两人见面,均觉伤感,他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
——他从没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苇拍肩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若是有个兄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的谈话却令他沮丧。
原来王一苇在陈蜻蜓的宅子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是独子,而父亲常病,他只好时时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两年,回来半年,住不了多久,又离开。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虽对富家子弟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不少责罚。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交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
“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像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色。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慕容无风苦笑。这些死伤,只怕也要把荷衣计算在内罢?
“既然我是个偷懒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师兄弟们有多么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从没有拿我开过玩笑。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好像总有满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练功,平日就在厨房里跟着大师付打杂。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过了六七年。说实话,江湖上传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时我还想,这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看来你们过得很好。”
听了这话,他怔了怔,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话更多。兴致来了的时候她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
他实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个话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苇并不很了解荷衣。
他不由得暗自叹息。
他期待他能谈一些荷衣的往事,却发现就算是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断。荷衣只是他少时的一个小友,一段温馨的回忆,如此而已。他从不曾刻意地观察过她,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访,他也许都不会想起她。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他们继续闲谈,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他自小就厌恶闲谈,不论对学生还是对手下总摆出一副“没事别来烦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两个多时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苇究竟说了些什么,话题飞来飞去——从酒到剑,从花到女人——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到了最后他总算弄明白这位妻子的昔年师兄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时怀了孕,家族的摊子越铺越大,新近又开张了两处镖局,手头上有些紧张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神态安详,便吞吞吐吐地问他能否借给他一万两银子以应一时之周转,一年之后一定奉还。
他微笑着答应了。心里却明白这人很快就会将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再过三年也赚不回来……生意人看生意人,张口即知。此人谈吐雄心勃勃却大而无当,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么说,荷衣一定高兴我这么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将告辞,他问王一苇手中可否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苇两手一摊,道:“没有。师傅那里可能会有一点。自从师傅唯一的女儿远嫁江南,且一病而亡,那屋子现在已经空了。只有一个守房的老仆,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唉,我们这些弟子也不像话,成家立业之后各忙各地,逢年过节也不曾去师傅那里拜祭一下……”
他又有了一线希望,急忙讨来陈蜻蜓的地址。
出于礼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赵谦和连忙告诉王一苇“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这才住了口,亲自将慕容无风送回客栈。
第二日清晨他就起程奔赴齐州。
那座宅院坐落在某个荒凉的麓原之上。从外廓上看,几十年前它曾是一座恢弘的庭院,只是久失修缮,显得格外陈旧颓败。那里果然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仆,大约也曾练过武功,身体尚还健朗。只可惜乡音浓厚,说的话他似懂非懂。
老仆说他其实是陈家上一代的仆人,原先并未在此处长住,所以对荷衣没有很深的印象。他来后一年,荷衣就离开了。记得当时主人刚刚去世,一本名贵的剑谱亦随之失踪。为了找到它,弟子之间发生了很大的争执。最后不知为何,大家一致认为是荷衣偷走了它。荷衣一怒之下离开了陈家,很久也没有回来。后来弟子们在江湖中偶遇,还曾数次与她为难。
过了几年,荷衣终于回来了一次,买了很多香烛纸钱来拜祭师傅。她只住了一天就走了。那时这里已成一座空宅。
他告诉了老仆荷衣的死讯,老仆喟然长叹,说主人的弟子零落江湖,过得都不顺利,中途而殁者竟有四人之多。
最后,他终于问道:“老人家这里可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
老人睁着一双混浊的眼睛,想了想,忽然问:“公子贵姓?”
“姓慕容。”
“你知道慕容丁一是谁么?”
他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泪光忽现,嗓音已有些嘶哑:“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老人点点头,茫然地看着前方:“荷衣把她埋在了主人的墓地里,你要去看一看么?——你说遗物,这就是她留在这里的唯一遗物。”
墓地就在山后。见了石碑上字才知道荷衣的师傅本名“陈定翚”,字“逸章”,“蜻蜓”只是武林中人给他起的别号。他的坟地右侧,有一个矮矮的小坟,一块小小的木碑,上面刻着的“慕容丁一”四字,结蚓涂鸦,大小不一,显然是荷衣的手迹。
他在女儿的墓边长坐苦思。
荷衣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更不曾提起自己的师傅。除了“陈蜻蜓”三字,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可她却肯把自己的女儿埋在他的墓边,可见他师傅生前,一定对她爱护有加。在她孤独绝望的时候,他便是她第一个想起的人。
可是,她为什么说把女儿埋在了寿宁?
他询问老人可不可以让他把丁一的遗骸带回家乡安葬,老人笑了:“她是你的女儿,当然可以。”
在那个墓里,他们挖到了一个装着尸骸的锦匣。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上了锁的纯黑漆盒。
伴着那个锦匣,他独自在荷衣住过的小屋里坐了整整一夜。
往事潮水般向他涌来,他反复咀嚼其中的痛苦、辛酸和甜蜜。
那一夜,他放任自己,陷入到无边无际的回忆与幻觉之中。
只有回忆他才能感觉到世界的存在。
只有幻觉才能将他带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