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砀山,楚军大营。
如今的武亲王,帐下已经没有几个勇武的大将可用了,之前突围之战,三员大将战没。
一人死于宁军将军高真之手,一人在死守后军被乱箭射死,一人被罗境一枪刺穿心脉。
如今他手下虽然还有些将领可用,但冲锋之事,他无法交给别人。
宁军中,至少三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手下人一个个算起来,无人能是其对手。
虽然已经年近七旬,但他此时还必须肩负起这般重任。
恰恰是因为此时所要面对的环境,武亲王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这几十年来,在他手下做事的年轻人,数不胜数,其中有不少,都被他格外看好。
甚至被他视为自己接班人的也不止一个,惊才绝艳,天赋非凡。
然而为了这大楚,他数十年征战,这些惊才绝艳天赋非凡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他前边了。
坐在这夜色中,看着山下灯火连成一片的宁军大营,武亲王感慨万分。
回想起来,原本都已经模糊了的那些面容,一个一个,都在他脑海里出现,甚至前所未有的清晰。
而且这些年轻人的面容,都是临死之前的样子。
他看到年轻人被乱箭射死的时候,还在尽力扭头回望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好像是在问……大将军,我没有给你丢人吧。
他看到年轻人倒在血泊之中,被刀子劈的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还在那喊着:左武卫!进攻!
他看到年轻人第一个攻上城墙,在密密麻麻的守军之中杀出来一条血路,等到武亲王登上城墙的时候,却找不到那年轻人的尸体,因为已经被剁碎成了肉泥,翻找许久,才看到一颗血糊糊的人头在尸体下压着。
一个一个,一幕一幕。
“是我也要死去了么?”
武亲王喃喃自语了一声。
有人说过,人在临死之前就会看到许多曾经的画面,看到已经故去多年的人。
“王爷。”
就在这时候,将军赵传流从远处跑过来,指向一个方向:“在那边林子里,发现宁军不少火把。”
从武亲王所在的角度看并不能发现什么,被山崖挡住,他起身跟着赵传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果然看到那边林子里有火光闪烁。
“宁军要从其他地方上山?”
赵传流试探着问了一句。
武亲王摇头:“不会,这芒砀山若还有一个出口,唐匹敌都不会把地方选在这里。”
赵传流又问:“可是这夜里,宁军突然从其他地方上山,不是要寻找进攻的路线,还能是做什么。”
武亲王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手下另一名将军吴锁海说道:“莫不是要放火烧山?”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不过他们很快就放下心来,因为这芒砀山里被山石隔开林子的地方太多了,根本就不可能全都烧掉。
“我怎么好像听到了砍树的声音?”
赵传流侧耳倾听。
“砍树?”
武亲王举起千里眼往那边看,可是宁军在山林之中,只能看到火光闪烁,根本就不可能看清楚那边在做什么。
“盯着这个地方,明天天亮之后看树木是否有缺失。”
“是!”
武亲王转身离开,脑子里盘算着,若宁军真的是在砍树的话,那到底是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芒砀山下。
之前安排人假扮成楚军的地方,宁军确实在砍树。
唐匹敌站在那看着,他对李叱说道:“差一点就忽略了,武亲王那般多疑,任何疏漏都不能有。”
派人砍树,然后到了天亮把砍伐的树木堆积在山口位置,让武亲王疑惑宁军这是不是要为进攻做准备。
第二天一早,武亲王又来到那可以观察的位置,举起千里眼看,果然看到林子缺了一块。
再往山下看,在山口处,看到宁军正在把砍伐的木头堆积起来。
“王爷。”
赵传流道:“我怀疑他们是要用滚木,把重型的攻城武器运上来。”
武亲王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想着,王妃到了,他们担心我们会趁机突围,也可能会用木头把山路封住。”
吴锁海脸色一变:“那唐匹敌谋算深远,或许真是如此准备的。”
武亲王点了点头:“他知道王妃不会退兵,也知道我不会投降,但他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带你们突围,所以……索性就把山路堵了。”
吴锁海道:“若真如此的话,那咱们突围的时候就麻烦了。”
武亲王沉默片刻后说道:“他们若要封路,也无非是在山路上搭建木墙,到时候我们居高临下冲锋,带着梯子下去,那木墙拦不住我们。”
山下。
李叱看向唐匹敌:“这些木材堆在这里,武亲王确实会胡思乱想,难保他不会想到,我们是否猜得到他要突围。”
唐匹敌微微皱眉:“所以为了更合理一些,这些木材我们要起来,把路封住?”
李叱点了点头:“如果他突围之心坚决,我们用木头封路也拦不住他,还恰好可以让他打消顾虑,不会怀疑我们在外围设伏。”
唐匹敌回身吩咐道:“找辅兵营的兄弟们过来,把那路封住。”
李叱道:“为了骗一个武亲王,你我也算是绞尽脑汁。”
唐匹敌笑道:“主要是你……说到这,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李叱问:“什么?”
唐匹敌道:“当年你和长眉道长相依为命行走江湖,似乎也是注定了的,都是在为今日要做的这些事在历练。”
李叱道:“以后如果我成大事了,史官如何写我,必须是你来盯着,我和我师父坑蒙拐骗那些事,按照你说的那可都是艰辛的历练啊……”
唐匹敌道:“不然你以为史官会怎么写?”
他想了想后说道:“后世的人会看到……太祖皇帝出生时,天降异象,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一世外高人带走,后修行十年……”
李叱道:“修史这事你也兼了吧。”
唐匹敌哈哈大笑。
他继续说道:“太祖皇帝出生时天降异象,且太祖皇帝样貌异于常人,脸皮透出晶莹之光,隐隐可见龙鳞,稳婆见之大惊失色,手中剪刀掉落,刺中太祖脸皮,那剪刀竟是被硬生生弹开……”
李叱:“逆贼,纳命来。”
然后就看到余九龄认真的听着,还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应该带个小本本记下来的。”
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武王妃派来那两个女子已经走了,急着赶回去。
余九龄道:“噫,那两个漂亮妮儿,竟是不等等她们余哥哥。”
唐匹敌道:“若不是为了躲你,也不至于这般着急,光是回去复命的话,说什么也得吃了早饭再走。”
李叱看向唐匹敌说道:“来,拿小本本把这句话也记下来。”
昭峦和彩南确实着急,昨日耽误了行程,但好在连夜见了武亲王,还能在今天一早赶回去。
不出意外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回到楚军大营。
只是对于她们这样两个娇滴滴的女子来说,两天来回赶路两百余里,着实辛苦。
她们两个带了水,也和宁军的人要了些干粮,就不打算多休息了。
坚持着往回赶路,等到过了潘兴河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到南岸,有武王妃派来的人等着,连忙把她们两个护送回去。
回到楚军大营中见了武王妃,两人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武王妃问:“那金州火腿,可是亲手交给武王了?”
昭峦点头:“是,亲手交给王爷的,王爷看到的时候,双手都在发颤。”
武王妃心里一疼。
昭峦又把关于狼烟的事说了,武王妃沉思片刻后说道:“狼烟不能点,这是武王在试探你们,他担心你们有假。”
武王妃起身,在大帐里缓缓踱步。
那一年也是在这七月,正好是武亲王被罢免了兵权,赋闲无事的时候。
武亲王因为在大兴城里烦躁,所以只带了几名随从就出去游山玩水了。
就是在那时候,金州城里,一家酒楼中,武王妃和武亲王偶遇。
说是偶遇,可也都是曹家的人安排。
在这之前,曹家的人就已经在着手拉拢武亲王的事,只是一直没有合适机会。
后来,武亲王的发妻故去,曹家的人才嗅到了机会来临的味道。
那阵子,武亲王的妻子离世,他又被罢免兵权,心情烦闷之极。
金州偶遇,对于曹家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可对于武王妃来说,是她一生的巨变。
在那之前,她其实并不愿意去接触武亲王,毕竟她正是最美年华,而武亲王已经快四十岁了。
而且那还是一个落魄的王爷,被皇帝猜忌,被阉党排挤,看起来就算是成功嫁过去,一辈子也注定了庸庸碌碌。
武王妃从小就心高气傲,尤其是不服气凭什么大事都是男人做主,女人只能是做陪衬。
可是家族使命,她终究抗拒不了。
然而连她都没有想到,就是那一次所谓的偶遇,让她一下子就沉沦进去,无法自拔。
那天金州的月格外的圆,格外的亮。
武亲王看到小伙计把他点的金州火腿送到了另外一个客人那边,心里有些恼火。
他手下人要去理论的时候,却见那个美的令人窒息的姑娘,端着那盘金州火腿过来了。
那姑娘说,店家上错了顺序,是你们先点的,所以理应先给你们。
就是这一句话,就让武亲王对这个姑娘刮目相看。
在后来,武王妃说,那一天,那个时辰,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武亲王其实没有记的太仔细,可就因为武王妃这句话,他特意问清楚然后记了下来。
沉默良久。
武王妃转身吩咐道:“召集众将议事,两日后夜里,武王要突围。”
巧不巧……
恰好就是武亲王告诉刘英媛和苑佳蓓的那天夜里,哪怕武亲王根本就没有见到那金州火腿。
这世上事。
没有谁可以完全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