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黑色方尖碑的形态很普通,碑身是标准的长四方形,四根线条在顶部收拢,构成一个尖顶。
在人类文明的很多地方、很多历史时期,都有这种黑色方尖碑存在的痕迹。但不管是谁亲眼看到这座黑色方尖碑,一定都会立刻生出一种感觉——这绝对不是人类文明的产物。
因为这座黑色方尖碑太过标准。
绝对的标准需要的不仅仅是难以想象的加工技术,本质上就是对一个文明发达程度的检验。
人类文明哪怕现在已经可以横跨星河,依然远远不及这种程度。
当然这种绝对标准不是普通人类能够看出来的,普通人类只能看出这座黑色方尖碑别的神奇之处——不确定。
这里说的不确定,不是量子力学对微观系统的描述,而是宏观状态下的现象。
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你却会觉得在无数万光年之外。
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只有七米高,但当你转过头去,再次望向它的时候,它忽然会变成七百米高。
黑色方尖碑的材质也非常特殊,看着似乎是光滑的,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所有落在黑色方尖碑上的光线……都被它吞噬了进去。
这不是普通的吸光材料,因为观察不到任何光子逃逸的现象。
宇宙里像这样的存在,只有黑洞……
黑色方尖碑静静悬浮在太空里。
极致的标准。
极致的黑暗。
有人曾经说过美的最高境界是静穆。
那么这就是最极致的静穆。
……
……
看着那座黑色方尖碑,雪姬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艘战舰里的世界,并不是沈青山再造朝天大陆的企图。那些天与地、山与河确实是一座很高明的隐藏天机的阵法,但不是用来隐藏阵眼的运算核心,而是用来掩盖这座黑色方尖碑的存在。
那座黑碑是超越这座太阳系剑阵、星河联盟、朝天大陆、远古文明乃至这个宇宙的存在。
黑碑是更高级文明的造物。
黑碑是那个世界在这个宇宙里的投影。
雪姬在自己的漫长生命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发自本能最深处、程序最本源的抵触、远离的欲望、对自由的渴望,让她想都没想便转身向着远方飞去。
黑暗的宇宙里出现了一道弯曲的白线,向着不远处的太阳而去。
逃亡的时候居然不敢走直线,下意识里选择了最复杂的湍流轨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惧意有多深。
即便不走直线,她的速度也无比恐怖,瞬间便到了数万公里之外。
——却没能离开。
那座黑色方尖碑依然在她的身后,保持着先前的距离。
不是对方追了上来,而是她依然停留在原处。
那座黑色方尖碑没有散发出黑洞般的吸力,拉住她的身体,而是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直接改变了空间。
无论她怎样飞,都无法改变自己与黑色方尖碑之间的相对位置。
雪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她看着远方的太阳,眼里的惊慌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出现了一抹极罕见的自嘲笑意。
是的,那座黑色方尖碑就是能够控制她的东西。
那位神明把这个东西留给了那个少女。
为了躲避这个东西,她在望月星球的地下水道里藏了很久,又在七二零栋里藏了很久。
没有想到,她最终还是被这个东西找到了。
或者说,找到了对方。
这就是沈青山的局。
想完这些事情,只是极短暂的一瞬,光大概都只来得及向前行走了数米。
太阳照亮她苍白的小脸,忽然一暗。
光线的变化意味着空间的扭曲加剧。
发丝擦着她的脸颊向前飘去。
她正在后退。
时隔无数万年,再次退回那里吗?
雪姬转身望向那座黑色方尖碑,眼里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强大的漠然。
空间微微振荡。
无比寒冷的气息从她身体散发出来,化作数十道冰柱向着前方而去,落在了那座黑色方尖碑的正面。
那些冰柱泛着淡淡的蓝色,里面似乎有絮状的事物在流动,竟像是活着一般。
不管是井九还是曹园或者任何人,都没有看到她用过这种冰柱。
在望月星球对付那些高阶母巢的时候,她都没有用过。
这是她真正的最强手段,对她的消耗极剧,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但威力极其巨大。
不管是那些高阶母巢还是飞升的仙人,只要被这些冰柱击中,必定当场身死。
这些淡蓝色的冰柱落在碑面上,黑色方尖碑却没有任何变化,就像黑暗的宇宙本体一样。
雪姬没有意外,她本就没有奢望能够击碎这座黑色方尖碑,只是想多撑一段时间。
不管是在地下水道还是七二零栋或是地下公寓,又或者是这片宇宙里……这样的时间,能多些便多些。
数十道冰柱横亘在她的身体与黑色方尖碑之间,抵抗着距离。
可惜的是这段时间没能太长。
黑色方尖碑散发出一道力量。
那不是引力,也不是这个宇宙里存在任何一种力量,甚至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力量这个词来进行描述。
却无可抵挡。
啪的一声清脆的裂响从冰柱里传来,落在她的心上。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破裂声响起。
数十道冰柱内部生出裂痕,那些流动的微絮渐渐静止。
裂痕切断微絮延展至冰柱表面。
喀喇!
冰柱再也承受不住那道力量,断成了数千截,接着变成了更小的碎片。
在满天冰屑里,雪姬不停向前。
她也无法抵御这种力量。
在没有方向的宇宙里,向前也可以理解为向下。
她在向着深渊坠落。
终于,她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恐怖的冲撞扭曲了空间,生出无数道波痕,如声音般、却以光速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太阳系剑阵都受到了极大的干扰。
雪姬没有倒下。
她的两只小手抵着黑色的碑面。
小手与黑色碑面之前还有一层冰。
那冰不是透明的,也没有颜色,比白还要更深,如玉一般。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黑色的碑面依然无法看清细节,幽暗如夜,如空间裂缝。
那道难以形容的力量,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冰面渐渐融化,从雪姬的手掌与碑面之间流出,化作数十个细小的水珠,无规则地流散而走。
就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般。
雪姬脸上的汗也如露珠般从脸上滚落。
那些汗可以理解为她的血。
她的脸小了一圈,身形也瘦了很多。
很明显,她支撑的很辛苦,而且快要撑不住了。
但她的眼神依然漠然,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发出任何给自己打气的声音。
如果不能被听到,何必嘤嘤。
那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力量,其实是一道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意志。
可以理解为召唤,可以理解为要求融入,也可以理解为格式化。
冰层渐渐融化完毕,她的手直接落在了黑色碑面上,便再也无法离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掌渐渐没入了碑面。
黑色碑面就像是一片泥沼,要吞噬上面的一切存在。
雪姬依然沉默着,乌黑的眼瞳渐渐变化,显出一抹白。
这时候的她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这也就意味着越来越弱小。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完全陷进了黑色碑面,到了小臂的中段。
她闭上了眼睛。
如雪的发不再飘动,静静地垂落着,也将要触到碑面。
忽然,她感觉到脸上有些微湿。
宇宙里当然没有雨,也不可能是她的泪。
她没有那么文艺,也没有那么脆弱。
那是什么呢?
她睁开眼睛望去,看到了一片黑色。
然后她在那片黑色里,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个眼睛很好看,很大,睫毛很长。
对方的眼神很温暖沉静,没有刻意悲悯,却满是怜爱。
雪姬很熟悉这种眼神。
她在青山剑狱里住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次。
没有人去看望过她,或者说敢去看她。
只有井九曾经隔着通道里的千里冰封阵,与她对坐无言数次。
但它经常去看她,因为这是它的责任。
每天巡视剑狱三次。
一年便是千次。
一百年便是十万次。
隔着那条通道,十万次对视,怎能不熟悉?
“嘤嘤。”
雪姬的声音很虚弱,但还是像以往那般强势而不容置疑。
她想告诉对方没有谁能改变这一切,我都不行,你当然不行,所以走吧。
那个温暖的眼神里多了些笑意。
不是嘲弄的笑意,是安慰的笑意。
那片黑色落了下来。
如雪落无声。
尸狗缓慢而轻柔地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黑色方尖碑仿佛自由延展,无限宽广。
这般站着,便是踩着。
从画面来看,倒与它在朝天大陆踩着上德峰变成的黑玉盘有些相似。
尸狗低下头,咬住了雪姬。
与它如山般的巨大身躯相比,雪姬就像一个小奶团子。
不管猫还是狗,要带孩子离开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
而当那个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不管猫还是狗都会变得非常可怕。
伴着一声低哮。
如夜的宇宙颤动了一丝。
它咬住雪姬,微微沉腰,用力地向外拉去。
如黑色荒原般的身体表面,肌肉如山脉隆起,暴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千余年来它第一次全力发动,便是与来自更高级文明的神器对抗!
空间震荡不安,无数道鲜血如箭般激射而出,消散在太空里。
为了寻找阵眼,它在太阳系剑阵里飘流了很长时间,被万千剑道所伤,只是凭着无比深厚的神通以及对青山剑意的了解,强行镇压住伤势,把那些剑意都封存在了身体表面,此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那些血水落在了黑色碑面上,如珠子般滚走,有些则溅回了它的嘴里。
如雪峰般的犬牙里,雪姬沾着了那些血,不知从何处涌来了一道精神,发出诡异而疯狂的笑声。
无数道寒意,裹着那些血珠,轰然炸开,空间再次震荡起来。
雪白的小手缓缓从黑色碑面里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