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仙侠 蛮荒记

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十九章 刹那芳华

蛮荒记 树下野狐 21391 2022-05-13 08:32:15

原来前日北海之上,拓拔野被林雪宜诱困“回光阵”中,元魄、真气尽皆动弹不得。听着她讲述千年的情孽往事,又急又恼,一心只想救回龙女与泊尧的性命。当下故意出言相激,伺机冲脱。

不想林雪宜激动之下,忘了身处“回光奇阵”,竟握着天元逆刃贸然起身,被两仪钟内阴阳二炁卷绞,顿时失控奔跌,天元逆刃斫撞在钟壁上,又闪电似的朝拓拔野的脖子反震劈去。

就在刀锋即将扫到他脖颈的瞬间,时空突然顿止,一切竟仿佛鬼使神差地凝滞在了“刹那”。

拓拔野震愕骇异之余,蓦地想起那句“花开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想起方才林雪宜所说的伏羲话语,再想起天元逆刃反劈而来的那道奇诡弧光……突然福至心灵,顿悟了“回光诀”中的一个紧要奥秘!

诚如伏羲所言,盘古劈开混沌,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沉为地,始有乾坤。世间万象、四季光阴,全都是因这阴阳二炁的分合所生。

阴阳二炁分合衍化,形成了万千宇宙,彼此并行交错。这一个“宇宙”的“瞬间”,很可能便是另一个“宇宙”的“千年”。故而只要能找到那万千宇宙交接的结点,便可恣意穿梭与时空之间。

而林雪宜方才这一刀劈在钟壁上,被反震得拧身旋转,刀光正好形如太极鱼的奇妙弧形,又不偏不倚,劈入了两仪钟内阴阳二炁的交界线,进入了两个宇宙重叠的“结界”,所以才会造成这时光停滞的诡异景况。

想明此节,他登时豁然开朗,明白为什么这太极竟是如此图案了。宇宙间的无上奥秘,就全在这道阴阳交界的弧线之中!

也难怪天元逆刃会与两仪钟、十二时盘并称“回光三宝”。除了这弧形神兵,天下又有什么刀剑能劈出这等优美而奇诡的弧线来?

就在他醒悟狂喜的瞬间,颈上一凉,鲜血飞溅。天元逆刃已冲出“结界”,闪电劈入。

若换了旁人,必已身首分离,一命呜呼,但拓拔野真气超卓,反映极快,趁着“结界”初破,阴阳两炁仍在失衡震荡的瞬间,下意识地逆旋定海珠,凝神聚气,将林雪宜连人带刀反震撞飞。

“当”地一声,刀锋撞击在钟壁上,火星四溅,钟内的涡旋巨力登时更转混乱,嗡嗡狂震。

阴阳既已失调,那水银泻地似的狂猛压力立时消殆了大半。拓拔野更不迟疑,顺势旋身冲起,左手抓住林雪宜,右手夺过天元逆刃,因势利导,又是一记“星飞天外”,猛劈在两仪钟与十二时盘交接处。

气浪激爆,两仪钟铿然长吟,破空逆旋怒射,“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瞬时告破。

狂风鼓舞,极光漫天,雨师妾、泊尧浑身结冰,蜷卧在光滑宽广的鲲背上。二八神人正围绕着他们来回踱步,眼见九碑、神钟齐齐震飞,拓拔野提着林雪宜破阵而出,无不目瞪口呆,又惊又畏。

林雪宜喝道:“还楞着做什么?快杀了那贱人和小崽子!”八斋树妖对她素来俯首帖耳,无所不从,但听说要杀死女娲转世,面面相觑,均露出为难之色,朝她指手画脚地咿呀怪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拓拔野见妻儿暂无性命之忧,心下稍宽,摇头道:“林国主,实话告诉你罢,我不是什么伏羲转世,龙妃更不是女娲,这些不过是阴差阳错,将计就计,用来对付帝鸿与天吴的幌子。你要找女娲报仇,实在是找错人了……”

林雪宜泪水盈眶,格格大笑道:“陛下要救这贱人,又何必如此撒谎?你若不是伏羲转世,当日又岂能施展‘三天子心法’,打败八斋树神?又岂能复原盘古九碑,离开苍梧之渊?今日又怎能天人合一,收服鲲鱼?又怎能瞬息反攻,冲出这‘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她……她究竟有什么好?害你至此,你还百般为她开脱?”

拓拔野知她性情偏执,对于臆想之事认定不移,自己再解释下去,也是越描越黑。当下不复多言,大踏步朝龙女走去。

林雪宜见他不理自己,越发妒恨悲怒,浑身发抖,颤声喝道:“阿大,阿二,快杀了她!杀了那贱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将冰人似的龙女、泊尧提了起来,团团围住,阿大、阿二的两只巨手分别抵在两人后心,一步步朝后退去。虽不知在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但瞧其神情,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想必是劝他不要上前,否则就被迫要听从林雪宜之言了。

拓拔野心下大凛。这八个树妖真气雄猛,不在当世神位高手之下,彼此间又心志相通,戚戚感应,一人动手,其余七人立即联动,只要自己惊动其中任何一人,其余树妖稍一吐力,龙女母子立即魂飞魄散,回天无术了。

眼角扫处,瞥见鱼背上散落的盘古九碑与两仪钟,心念微动,或许惟有勉力一试了!

当下凝神聚气,天元逆刃回旋斜挑,气浪狂卷,将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叮叮当当”地拼接为方才的阵形,飞身跃上。神钟在头顶急速飞转,十二时盘在脚下滚滚逆旋,九碑则环绕身侧,螺旋怒舞。

林雪宜“啊”地一声,只道他改变主意,要与自己返回太古,又惊又喜,双颊红晕如霞,紧紧地抱住他,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陛下!陛下!”

八斋树妖呜哇大叫,甚是喜悦。龙女虽不知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猜着拓拔野必是在设法相救,妙目温柔地凝视着他,嘴角微笑,一言不发。

倒是泊尧牙关格格乱撞,颤声怒道:“臭妖女,谁……谁让你抱我……我爹了!再不撤手,我叫螣……螣儿咬你!”

绚光滚滚,环绕四周急速飞旋,越来越快。拓拔野凝神望去,隐隐可见淡黑、浅白两股气浪,正轻烟笼沙似的绞扭盘旋,充盈于两仪钟与十二时盘之间,朝外飞旋,激撞在四周围合的九碑上,又如水波似的荡漾开来。想来便是“回光阵”所生成的阴阳二炁了。

“回光诀”博大精深,想要纵横宇宙,无极不往,自非这短短片刻便可达成。好在他现在要修炼的,并非这穿越时空的无上妙法,而只是如先前一般,将时光停滞在短短的一刹……

幻光流舞,眼花缭乱。他摒除杂念,意守丹田,神游天外。

过不片刻,眼前陡然一亮。但见星河浩瀚,宇宙无极,日月大地如在四周旋转。无边无垠的虚空中,星云流舞,七彩迷离。彼此交撞之际,突然闪起一道奇异而优美的、太极鱼线似的电光。

拓拔野呼吸一窒,气随意转,一记“星飞天外”,天元逆刃如银弧怒舞,倏然劈入其中。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绚光刺目,幻象尽散。周围一切瞬间停顿,就连呼啸的狂风与鲲鱼的呜鸣也全都听不见了。

两仪钟凝立头顶,九碑、十二时盘一动不动。林雪宜身子斜侧,长发飘在半空,双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明艳的笑靥上凝结着泪珠。

苍穹如画,星辰、极光全都如凝固了一般。二八神人张大了嘴,瞪着眼睛,憨态可掬地站在数十丈外,仿佛连同他们手中提悬的龙女、泊尧,一起被冻结成了无法动弹的冰人。

时间顿止,一切寂然无声,除了他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拓拔野惊喜欲爆,想不到此法竟果真奏效!当下更不迟疑,急速冲出两仪钟,绕过九碑,飞掠到二八神人面前,将龙女、泊尧从他们巨手中抽拔而出,冲天跃起……

“呼!”方甫将妻儿揽入怀中,狂风鼓舞,极光闪耀,两仪钟、盘古九碑缤纷飞舞,接连坠落在林雪宜四周。整个世界又在瞬间恢复了转动。

二八神人手中陡空,哇哇惊叫,四下扫望。

拓拔野抱着龙女、泊尧冲落在地,哈哈笑道:“照顾妻儿乃大丈夫之本分,岂敢劳八位大驾?”泊尧连眼睛也没来得眨上一下,便被父亲所救,又惊又喜,颤声大笑。

林雪宜脸色惨白,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咬牙道:“陛下,你现在还要否认自己是伏羲转世么?不知这一招又叫做什么?”

拓拔野与龙女相视而笑,悲喜甜蜜。又想起神农与空桑所作的曲子来,更是心有戚戚,脱口道:“花开一瞬,玉老千年。这一招便叫做‘刹那芳华’。”

林雪宜喃喃道:“刹那芳华,刹那芳华……”想到自己倾情付出,却始终得不到心中所爱,纵然如碧玉千年不老,却还不及世人如昙花般短暂的青春韶华!更是心痛如绞,泪水潸潸滑落。

拓拔野道:“林国主,我不是伏羲,她更不是女娲。即便她真是女娲转世,过了这几千年,纵有什么仇恨,也早当烟消云散了。你又何苦执念不放?那‘天长地久’的蛊毒当如何化解,望请国主赐教……”

林雪宜摇头格格大笑道:“陛下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救这贱人性命。偏偏奴婢心如蛇蝎,睚眦必报。这贱人害我匪浅,我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看着你们天长地久……”

话音未落,拓拔野突然将龙女那柔滑冰凉的手掌贴在嘴上,大力吮吸她手掌心的伤口。龙女大凛,叫道:“小野,不要!”奈何经脉被封,挣扎不得。

拓拔野方甫吸了两口毒血,便觉得天旋地转,牙关格格乱撞起来。“两仪神蛊”寒毒之猛,果然比当日的“朱蛾巨蜂蜜”更胜百倍!

又连吸了数十口,才松开手,淡淡道:“林国主,现在我也中了这‘天长地久’的蛊毒了。倘若你真的认定我是伏羲转世,倘若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喜欢我,敢问你是愿意解开我的蛊毒,让我好生活着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你面前死去?”

林雪宜圆睁妙目,怔怔地站在一旁,又惊又悲又妒又怒。想不到他竟甘愿自服奇毒,与女娲同生共死!

霎时间万念俱灰,泪水如断线珍珠簌簌掉落,摇头大笑道:“陛下,你既已铁了心要和她生死相守,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当如此威胁,我便会心软相救么?大不了……大不了你将我一并杀了便是!”

拓拔野无计可施,喝道:“你若再不说,我只有种神到你泥丸宫中了!若是因此魂飞魄散,可怨不得我。”瞥见二八神人冲来,天元逆刃下意识地弧光电扫,抵住她的咽喉。树妖哇哇大叫,果然不敢再踏前半步。

林雪宜泪水盈盈,格格笑道:“陛下,我活了几千年,早就活得不耐烦啦。只可惜偏偏是不死之身,纵有心寻死,却没人能杀得死我……”

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止住笑声,妙目灼灼地凝视着他,双颊酡红,神色古怪,徐徐道:“是了,我差点忘记啦!族中古训说,能杀死自己的,惟有钟情之人。是真是假,我们试试便知……”话音未落,蓦地朝前一挺,天元逆刃登时刺入脖颈,鲜血激射。

拓拔野大吃一惊,待要抽撤已然不及。二八神人惊呼着冲上前来,手忙脚乱地按住她的伤口,想要施法将鲜血止住,血却如决堤春洪,不断喷涌而出。

林雪宜却似无半点恐惧之色,悲喜交集,笑靥如花,叹息道:“陛下,陛下,普天之下除了你,又有谁能杀得死我?你现在……现在还要否认吗……”泪水倏然滑落,笑靥如昙花般瞬息凋零。

拓拔野怔怔而立,未曾料到这长生不死的蛇族亚圣竟会如此玉殒香消,心如块垒郁结,又说不出的空茫难过。泊尧在一旁也看得呆了,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八神人抹着眼角,咿呀怪叫,仿佛在嚎哭一般。阿大手指吐出碧绿长丝,织茧似的将她缠裹其中,小心翼翼地扛在肩上。而后又一齐朝拓拔野、龙女伏身拜了几拜,转身冲下巨鲲雄岭似的背脊,朝远处的森森冰洋掠去。

天海茫茫,极光摇荡。不过片刻,那八个树妖便消失在遍海粼粼波光之中。四周空空荡荡,狂风呼啸,方才一切仿佛不过一场大梦。

拓拔野解开龙女经脉,执手相望,五味交杂。酸楚恍惚中,又带了几分淡淡的惆怅和甜蜜。

林雪宜既死,天下再无人能解“天长地久”的蛊毒了。想不到历经劫难,最终还是要携手赴死。但无论如何,比起其他死法,能如伏羲、女娲般“天长地久”,不离不弃,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拓拔野转眸南望,隐隐可见天际泛着淡淡的鱼肚白。再过两百余里,便是东海了,极夜也将穷尽,却不知自己能否撑到彼时?心下怅然,吐了口长气,摇头笑道:“好姐姐,能与你和泊尧重逢,心愿已了却大半。之可惜来不及赶回中土,和鱿鱼一齐锄灭帝鸿了。”

龙女嫣然一笑,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放心吧。九黎苗军勇猛无比,百战不殆。又有纤纤、炎帝和夸父援应相助,说不定蚩尤此刻已经兵围阳虚城下了。何况眼下北海已定,黑帝和众长老都已转为盟友,帝鸿民心尽失,四面受敌,覆灭不过是早晚之事……”

忽听泊尧颤声叫道:“螣儿!爹,娘,你们快看螣儿!”两人转头望去,心中又是一震,惊奇无已。

那条紫目螣蛇原已浑身冰雪冻结,僵凝不动,此刻竟光芒波荡,渐渐幻化成一个蜷神侧卧的少女,不住地簌簌发抖。

拓拔野大步上前。只见那少女肌肤胜雪,长睫颤动,双眸竟是罕见的紫瞳,无邪中又带着几分妖媚。乌黑的长发如瀑布倾泻,遮住了半边瓜子脸,也挡住了玲珑曼妙的身躯。脖颈上挂着一个铜牌,斜斜地垂在皓腕上,被漫天红光一照,可清晰看见八个刻字:罗裳独舞,水云淼淼。

拓拔野、龙女齐齐低呼,登时明白这少女是谁了!当年高九横从北海平丘救出与蛇姥所生的孪生子女后,托付给了无晵国主朱沉如,并刻了两块铜牌作为他们的身份标记。

一块铜牌上刻着“罗裳独舞,水云淼淼”,说的是高九横与蛇姥初逢时的情景,暗藏其女儿名字;另一块则写着“往事俱沉,暮雨潇潇”,说的是他与蛇姥分别时的情形,暗藏了儿子的名字。

朱沉如兵败国亡后,便将这对兄妹分别放入了两个竹盆,漂流玄水,听天由命。哥哥晨潇被黑帝拾到,交由天吴代为照料,此后十余年间,饱受世态炎凉,惟与龙女结下兄妹之谊。

当日拓拔野与龙女在鲲鱼腹中得知这般往事,扼腕叹息,都想着他日定要找到晨潇失散的胞妹,以慰蛇姥、高九横在天之灵。谁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寻之而不得的蛇姥之女罗沄,竟然就是与龙女、泊尧相伴了近六年的紫目螣蛇!

然而当年罗沄与晨潇失散后,究竟流落何处?为何会被封印为螣蛇?又为何偏偏在此刻重新解印为人?种种迷因,皆从当年蛇姥闯入苍梧之渊而起。

原来林雪宜察觉蛇姥不轨之心后,除了故意传以错误心法,又给她种下了蛇姥特有的“神咒封印”。中此神咒者,所生之女必化如蛇形,永不能回复人身。惟一解印之法,便是杀死施咒之人。

林雪宜原想以此神咒迫使蛇姥老老实实地侍奉自己左右,岂料蛇姥逃出苍梧之渊、生下儿女后,母子便生离死别,丝毫不知女儿竟渐渐化作螣蛇,成了儿子的“灵宠”。

事隔多年,中此神咒的罗沄偏又阴差阳错地撞上了施咒的林雪宜,这才有了方才这种种事由。

拓拔野、龙女纵然聪明绝顶,又如何能猜出此中关窍?但更让他们未曾想到的,便是这罗沄与泊尧日后所发生的错综纠葛,竟又在大荒掀起了惊天风波,险些酿出了一场浩劫大祸。这是后话,暂表不提。

※※※

拓拔野扣住了罗沄脉门,凝神查探了片刻,更觉惊诧。她既已被林雪宜种下“天长地久”,原当气血僵凝,冰冻如石才对,为何只是略受冰寒,经脉、脏腑竟似毫无异状?

心中突然一动,抓起龙女手腕,凝神感应,这才发觉她与自己体内的阴寒蛊毒也已荡然全无!又惊又喜,拊掌大笑道:“是了!‘天长地久’的蛊母必在林雪宜体内,她既已死了,子蛊自然也就……”

但瞥见依旧冻如冰人、脸色发青的泊尧,心中又是一沉。倘若真是“蛊母亡、子蛊死”,为何偏偏他毫无半点好转?难道他与自己、龙女、螣儿有什么不同么?

两人心中怦怦大跳,苦苦思忖。

雨师妾瞧见他唇边的血丝,正想伸手擦拭,心中忽然一震,失声道:“是了!我的血!”螣蛇咬过自己,拓拔方才也吮吸过她的毒血,唯独泊尧没有!

又惊又喜,颤声道:“小野,定是我的血里藏了什么可以解开这阴寒蛊毒的秘药!”正想咬破指尖,给泊尧喂血,心中又是一凛,摇头道:“不成,我的血里有‘弹指红颜老’,万一不能解开‘天长地久’,反倒更害了他啦。”

拓拔野闻言如遭电殛,蓦地想起先前林雪宜所说的话来。这蛊毒由“阴阳二炁”所化,又用“长相守”的花蜜喂养……“长相守”!又是这“长相守”!他灵光电闪,又想起当年与丁香仙子、洛姬雅一起离开南海穷山的情形来。

当时两人都中了林雪宜所施的“长相守”奇毒,为何同样没有“南海心莲”与“鸣鸟火羽”化解,丁香仙子寒毒越来越严重,而曾与龙女输换过鲜血的流沙仙子,却反倒渐转无恙?

他越想越是笃定,激动之下,浑身竟微微颤抖起来,蓦地跃起身,一把将龙女抱住,哈哈大笑道:“好姐姐,泊尧有救了!你有救了!我们都有救了!‘弹指红颜老’的解药就是‘长相守’,‘长相守’的解药就是‘弹指红颜老’!”

他说得颠三倒四,听在雨师妾耳中却如春雷并奏。她“啊”地一声低吟,俏脸倏然苍白,又蓦地晕红如醉。惊奇、欢喜、震撼、犹疑、悲伤、恐惧……全都如潮水似的涌上心头,呼吸窒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得不错,天下至毒之物,往往惟有另一种至毒才能克制化解。“弹指红颜老”乃世间第一等至热奇毒,在高温之下发作奇快,瞬间便可让人变成鸡皮鹤发;而“长相守”正好与之相反,是太古残存的至寒剧毒,一旦服用,便会气血僵凝,化如冰石。

这两种奇毒史所罕有,单中其一,无药可解,偏偏撞在了一起,彼此阴阳相克,抵消中和,反倒成了万古难求的妙事。

她苦苦候守了六年,想不到竟会因祸得福,以这种方式等来“解药”!当下再不迟疑,咬破手指,将鲜血喂与泊尧吞下。

拓拔野凌空连翻了几个筋斗,擂胸纵声长啸,激动狂喜,丝毫不在与龙女重逢之下。语无伦次地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真忒也愚蠢,当日看见流沙无事,早该想到此节了!林雪宜给丁香仙子施种‘长相守’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我娘给洛仙子喂服‘不老药’时,可没想到会有今日……”

雨师妾微微一怔,奇道:“你娘?”指尖微颤,险些将泊尧呛了一口。

拓拔野“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还未对她说过波母与公孙婴侯之事,满心喜悦顿时消了大半。

当下跌落到她身边,将流沙仙子如何掳走自己,又如何抛丢在天帝山中,为缚南仙所拾,而后又如何被乌丝兰玛使诈盗走,寄养在平民之家的事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这些话听在雨师妾的耳中,远比先前他所说的大荒种种变故,更为匪夷所思,惊心动魄。饶是她冰雪聪明,也万万未曾想到他竟会是波母与公孙长泰之子,更想不到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三生之缘外,他与自己之间竟还有着如此微妙的关联。一时间,心潮汹涌,脸烧如火。

见她低着头,怔怔不语,眼中似有泪水盈眶,拓拔野心下更加酸楚难过,摇头道:“好姐姐,这些话我原也不知当如何告诉你。比起公孙青阳,我倒……我倒宁愿是无父无母、四处流浪的拓拔野……”

“傻瓜。”雨师妾摇了摇头,叹息道,“他们纵然十恶不赦,也是你的骨肉至亲。有这么疼你、爱你的母亲,和一心记挂着你的大哥,不比孤儿强了百倍?即便他们做了许多恶事,也与你没有相干,你又有什么可难过、愧疚的?”

拓拔野苦笑不语。自从知道身世后,心情便殊为复杂。公孙婴侯虽对家人极好,却阴狠残暴,作恶多端,又是祸害龙女、流沙等人的罪魁元凶,实在提不起友爱之心。若早知他是亲生兄弟,当日即便不忍大义灭亲,也必要如神农一般,将之封镇某处,使他永不为孽。

相形之下,波母并无大恶,对自己更是铭心挂念,苦苦相寻。奈何天意弄人,母子成仇,好不容易相认,却反成生死永诀。每每想到这些,便说不出地悲楚难受,情愿自己并非公孙青阳,而只是一个身世至为普通的流浪少年。

雨师妾双颊突然一阵晕红,噙着嫣然一笑,低声传音道:“无论如何,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

两人执手相视,苦甜交掺,一齐微笑起来。忽听泊尧“呸呸”连声,皱眉吐舌道:“好咸!”脸上已恢复了血色,冰消雪融。

两人心下大宽,拓拔野笑道:“臭小子,竟敢嫌你娘的血,不想活了么?”解开他的经脉,呵挠他的胳肢窝。泊尧格格大笑,弯身躲逃。

嬉闹间,忽听鲲鱼悲吼,水浪长喷。南边夜穹陡然一亮,极远处冲起一道绚丽如霞的紫红彗星,照得北海一片彤红,如鲜血镀染。海上的青龙舰队哗然惊呼,遥遥相应。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象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了,转身凝望,莫名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天元逆刃在手中嗡嗡摇震,龙吟不绝。

当下更不拖延,驱鲲全速前行。到了东海,得闻噩耗,才知昨日清晨,蚩尤孤军被土、水、木数十万大军合围涿鹿,浴血激战,已经全部牺牲。

龙族惊怒哗然。拓拔野却犹怀侥幸,不肯相信。又接连派出侦兵求证,得知不但蚩尤、夸父均已战死,赤松子、风伯等人也尽皆被囚,帝鸿正亲率大军前往阪泉,与南荒蛮军南北夹击,围攻炎帝大军。

拓拔野虽悲怒填膺,难以自持,但却知身为三军领袖,越是这等危急关头,越不能莽撞行事。

当下与龙女、六侯爷等人议定计划,飞鸟传信黑帝、素女,合兵共讨帝鸿。趁其大军南下,土族空虚之际,由六侯爷率领青龙舰队沿黄河西上,与朝阳谷大军水路并进,一齐进逼土族腹地。

水族镇守在符禺山与边春山一带的两支大军,则听从黑帝与长老会的密旨,各自与金族、蛇族大军化敌为友,会师赶往南荒,一东一西,自背后袭击帝鸿。

拓拔野则依旧带着龙女母子与罗沄,单枪匹马,骑乘鲲鱼从南荒登陆,所到之处山崩河决,沿途的蛮族与南荒叛军无不震骇慑服,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而后他又驾驭巨鲲与大鹏激斗,趁着他们难分难解之际,以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组成“两仪八极九天十二地阵”,施展生平所学,五行生克,逆转太极涡轮。

这两大凶兽原本便由阴阳二炁所化,正自僵持不下,对耗激烈,被此阵所吸,更无力抵挡,元魄双双被吸纳其中。

与此同时,在拓拔野策应下,少昊的金族东夷军亦翻山越岭,长驱直入,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袭到了阪泉河南岸地山林之中。于是便有了方才这一幕。

※※※

刹那之间,局势急转而下,二十万土族大军竟由伏围者变成了瓮中之鳖,众将士无不惊怒恐惧,不知所措。

火族群雄则纵声欢呼,与金、水、蛇各族将士遥遥相应。

刑天如释重负,再也强撑不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朝前扑倒,苍刑干戚“当啷”落地,鲜血从那断颈汹汹喷出,再不动弹了。烈炎、祝融等人大惊,抢身冲奔上前,却已救之不及。

拓拔野昂然长立,高高举着蚩尤的头颅,脑海里空茫一片,四周的喧哗声全都听不见了。

掌中所承,重逾万均。阳光照着他的浓眉,照着他的刀疤,找着他圆睁的双眼,桀骜不羁,一如生前。

往事幕幕,历历如昨。仿佛又看见蜃楼城的夏天,看见古浪屿的落日,看见他挡在自己身前,徒手与鲨群搏斗,拍击着海浪,在阳光里哈哈大笑:“乌贼,咱们到了黄泉,还是牛头马面,做一等一的朋友。”

心中剧痛如绞,想要覆掌阖上他的双眼,指间却不住地颤抖,热泪夺眶。当日狂野少年,如今已成永诀!

蓦地撕下衣袖,将蚩尤头颅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去,心潮汹涌,一字字地低声道:“鱿鱼,你放心。北海已定,天下归心,阳虚城三日可破,帝鸿死期就在眼前。我定要叫这大荒处处都是蜃楼城。”

忽听帝鸿嗡嗡怒笑道:“拓拔小贼,寡人正愁不能手刃尔头,和蚩尤并挂一处。你自己送上门来,再好不过!”周身光芒爆舞,陡然增大了十倍有余,当空滚滚盘旋,随时便欲冲下。

拓拔野也不理他,将蚩尤头颅掖入怀中,斜握天元逆刃,朝土族众人高声道:“帝鸿弑帝篡位,乱我中土,驭尸驱蛊,为祸天下。十年间裂土分疆,四布战火,巧取豪夺,涂炭生灵。所犯罪孽,人神共愤,倾东海之水不足以洗,罄南山之竹不足而书。

“在下公孙轩辕,公孙长泰之子、伏羲天神转世,特奉天命,承民意,率四海英雄诛讨此獠,以还天下太平。凡我黄土男儿,愿弃暗投明,大义灭亲者,一概既往不咎;执迷不悟,为虎作伥者,杀无赦!”

说到最后一句时,天元逆刃凌空怒劈。弧光一闪,如雷电横空,“轰!”乱石穿空,土浪喷涌,土族、火族大军之间的草坡登时被劈炸出一道长达两百余丈、宽近十尺的深壑来。

土族大军哄然大哗,如潮骚动。也不知是被这一刀神力所震,还是被他威严所慑,就连阵中旌旗亦左摇右晃,拿握不稳。

六年来,拓拔野“伏羲转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当日洵山祭台上,又有延维、林雪宜两大太古蛇巫双双为证,更让天下震动,传言益加甚嚣尘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黄帝大多出自公孙、姬氏两家,其中公孙氏更被视为“黄龙帝胄”,当世黄帝虽是姬姓,但公孙子弟势力庞大,影响力甚广,当年的公孙长泰更极得民心,故而就连土族百姓亦爱屋及乌,对这号称伏羲转世的“轩辕黄帝”信者颇众。

姬远玄暴露了帝鸿真面后,民望大堕,只是惧其凶威盖世、爪牙广布,族中百姓无人敢有所异议。土族大将多为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战贪功,自都拥簇帝鸿;而下层将士来自平民百姓,难免有厌兵之心。

倘若姬远玄连灭蚩尤、夸父之后,继续横扫四海,击败金、火、龙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罢,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贰心。

但此时眼见拓拔野驭乘巨鲲,从天而降,转瞬间收伏大鹏,重创应龙,凛凛如无敌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军又四面合围,大势尽去,土族军心自不免大为动摇,那些原本便对帝鸿暗生怨怼的下层将士更加不愿为他卖命。

只听“当啷”连声,数十人率先将兵器丢掷在地,接着“叮当”之声大作,众人纷纷丢刀弃甲。

霎时间,十余里草坡旌旗横地,戈矛遍布,土族将士中竟有大半无意再战。剩余众人亦神色犹疑,观望不决,早已没了斗志。

帝鸿周身鼓涨,象是突然僵凝住了,惊怒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这小子轻描淡写几句话,竟让二十万大军齐齐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二十年,呕心沥血,几经沉浮,却在临近圆满的关头,被他虚空一刀劈得粉碎!

盘旋半空,狂风鼓舞,看着自己的影子孤独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伤的母亲,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镜中花、水中月的霸业王图……悲郁、愤怒、仇恨、恐惧交相掺涌,全都化为凌冽杀机,如烈火焚烧,憋闷得他仿佛要爆炸开来。

周身光芒怒放,蓦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全都杀个精光!”六只触角破空怒扫,仿佛狂飙怒卷,咆哮着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气浪如狂,大地迸炸。龙女呼吸一窒,紧紧抱住泊尧,红发乱舞,想拉着罗沄一起朝后退去,却仿佛被那团绚光怒舞的羊角飓风死死钉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开来。

周围众人更被那狂飙压得气血翻涌,踉跄跌坐在地,再也动弹不得,连惊呼声也发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当头撞来,恐惧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长立,握着天元逆刃,一动不动。盘古九碑、两仪钟、十二时盘又倏然聚合如太极光轮,在他四周呼呼环绕,绚光怒卷。

“轰!”“轰!”大地接连龟裂,冲天掀飞,火浪喷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丈……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鸿咆哮着飙冲而至。

众人的心越揪越紧,或坐或卧,脸上的肌肤被狂风刮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乱涌,几欲窒息。谁也没有瞧见,漫天霞彩中有一丝极淡的太极鱼似的弧光,轻轻一闪。

“嗤”地一声,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鸿那圆滚滚的庞躯突然冲起一道血箭,接着两道、三道、四道……无数道血箭纵横乱舞,他陡然收瘪,发出一阵愤怒而恐惧的狂吼,仿佛彗星陨石,贴着众人头顶呼啸横空,轰然猛撞在干裂的河床中,天摇地动,掀起滔天土浪。

众人瞠目结舌,又惊又骇。武罗仙子脸色惨白,泪如泉涌,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再也没有半点气力了。

遍野数十万人,竟无一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绝顶高手,也没瞧见拓拔野究竟如何将刀芒劈出四百丈远,又如何在短短一瞬间,刺得帝鸿千疮百孔。转头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无踪。

混乱中,狂风鼓舞,阪泉河两岸突然卷起了漫天杨絮,纷纷扬扬,就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瞬间染白了整个世界。

泊尧转头四望,蓦地戟指欢呼道:“娘,快看!爹在那里!”群雄齐齐仰头,但见阳光刺目,万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猎猎,弧光飞旋闪耀,正驭风随着那漫天杨絮徐徐飘落。

四野欢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长天,衣袖盈风,胸膺仿佛也被卷涤一空。心中苍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见天蓝如海,万里江山如画,艳红如霞的蚩尤旗猎猎招展。看见龙女嫣然地凝视着自己,妙目中满是无尽的温柔和喜悦。

看见万千绒絮卷着落英,在天地间跌宕回旋,缤纷如雪,飘过汹涌的人潮,飘过龙女灿烂的笑靥,飘过泊尧好奇伸出的手掌,飘过遍地染血的碧草,飘过树梢,飘过裂谷,又乘风高上,飘过了他飞扬的衣角,飘过了万水千山。

终曲

【一】

六年后的暮春,黄昏。

夕阳西下,漫天晚霞映得海面一片金黄,微波摇荡,浩浩数千里尽是金光。她站在崖顶,白衣鼓舞,悲喜交织。

这是十七年前,传说开始的地方。

晚风煦暖,吹过这万仞绝壁上的杨树林,卷起漫天白絮,洋洋洒洒四处飘荡,落在她的鼻上、脸上、睫毛上。那温暖而刺痒的感觉,让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诸多事情。

此处正是南际山的正峰。她身边的山顶小溪汩汩地流过桃树林,汇成激流,从龙牙岩飞泻而下,形成了声势惊人的万丈瀑布。由于山势过高,瀑布倾落到半山腰,便被海风吹得飞花碎玉,各散西东,宛如漫天蒙蒙细针。

对面崖际上的横松、灌木起伏摇曳,在阳光中闪耀着七彩光环。透过密织交错的绿荫,和那一丛丛姹紫嫣红、绚烂如云霞的竹情花,隐约可以瞧见半山石洞中,那对坐着的空桑仙子与神农的石像。

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泪珠一颗颗地滑落脸颊,想起了很多年前,初次见到空桑仙子时的情景。

想起她送给自己的雪羽簪,想起汤谷群雄,想起她听到《刹那芳华》曲之时,那又哭又笑的古怪神情。想起那时自己还太小,没经历过世事沧桑和离别生死,不明白喜欢一个人、那刻骨铭心的感觉。

九姑说过,那样的滋味叫做生不如死。所以当她开始明白的时候,便不顾一切地用那根簪子扎入了自己的心窝。

后来她花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才明白原来爱情并非人生的全部。明白喜欢一个人,并非一定要朝夕相伴。明白人活着,原来就不只是欢笑、甜蜜和梦想,还有更多的眼泪、痛苦与责任。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要想他呢?为什么想他的时候,还是这么锥心彻骨、牵肠挂肚?为什么要借封禅之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就连看到空桑与神农对坐的石像,也会感觉到莫名地酸楚与嫉妒?

狂风吹来,发丝缭乱飞舞,一如她的心绪。

“娘,娘!你怎么哭了?”青阳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胖嘟嘟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襟,着急地左摇右晃。阳光照在他的小脸上,大眼灵动,俊俏可爱,就连那关切担忧的神情也和他那么相象。

她嫣然一笑,弯腰抱起他,在他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柔声道:“傻瓜,娘没有哭,是沙子吹进了娘的眼睛。”

崖底白浪滚滚,金光粼粼,龙湫潭中不断有银鱼破浪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水中。

青阳探出头,惊喜叫道:“娘!娘!是龙鳞鱼!这里也有龙鳞鱼!爹烤的龙鳞鱼最好吃了……”

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了下来,转过头,抱着她的脖子,叹气道:“娘,我想爹了。爹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将前额抵在他小小的额头上,柔声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也很想你。有一天,等他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自然就会回来看你。”

青阳嘟着嘴,又道:“那到底要多久呢?”

她摇了摇头,望着空中南来北往的飞鸟,眼中泪水盈盈,微笑道:“那你就要去问天上的鸟儿啦。它们和你爹一样,都喜欢随着清风,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一定听说过他的消息。”

青阳信以为真,朝着上方掠过的飞鸟挥手大叫道:“鸟儿,鸟儿,你们瞧见我爹了吗?告诉他,青阳和娘都好想他!”

群鸟尖啼惊飞,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霎时间,所有的烦恼、忧伤全都烟消云散了。大风刮来,衣袂如飞,她紧紧抱着儿子,站在这遍山纷乱起伏的碧草中,站在这漫天如火如荼的晚霞里,心中从未有过的温馨、喜悦和安宁。

她知道,不管相隔天涯海角,年年岁岁,他再也无法与她分离。因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属于了自己。

【二】

夜穹苍茫。无数火炬从南际山脚一直连绵到峰顶,璨璨闪烁,仿佛与星河相连。遥遥听见山顶传来鼓乐歌声,断断续续,仿佛仙乐飘渺。

山脚下的祭台上,一行彩衣高髻的女祭围着七星火堆翩翩起舞,念念有词。周围立着四十九名赤膊大汉,双臂舞动,奋力锤击着牛皮大鼓,震耳欲聋。

数千人伏拜在地,诚惶诚恐,随着那鼓声节奏叩首行礼,却不敢抬头朝山顶上望。这是玄嚣初登帝位的封禅大典,他们所敬畏的,自然不是那方甫六岁的大荒新天子,而是坚忍睿智的螺祖,以及天下无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轩辕黄帝。

遥遥听见山上有人叫道:“起乐,献牲,祭天地!”鼓声连击,一道红光从顶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众人纷纷伏倒,山呼海啸道:“陛下万岁!”

喧沸声中,惟有一个黑袍女子抬起头,碧眼怒火灼灼,凝视着山顶,一字字地对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低声道:“从你们爹爹和舅舅手中夺去天下的,便是这些奸贼。你们记住了么?”

那两个孩子约莫六岁,一个男一个女,长的眉清目秀,殊为相似。小男孩攥紧拳头,小脸上满是沉毅与愤怒之色,傲然道:“姥姥放心。我以乔家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终有一日,我要杀死公孙青阳,夺回天子之位!”

【三】

朝阳冉冉,云海奔腾,冰山雪岭参差连绵,巍峨壮丽,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岛,闪烁着灿灿银光。

穿过分合鼓涌的云雾,朝下俯瞰,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绚彩大地。仿佛被天上泼下的霓霞所染,花树草木层层叠叠地铺展起伏,朝北绵延到极远处的海边,被狂风鼓舞,汹涌如碧浪。

雪山上的冰川融化为溪,轰隆奔泻而下,在壑谷间汇集成数十条大河,如银蛇乱舞,穿过原野,滚滚流入沧海。两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斓瑰丽,仿佛无数彩虹纵横交错。

苍鹫欢啼,朝下展翅俯冲。

雨师妾红发飞扬,黑袍鼓舞,俯瞰着这瑰丽难言的锦绣大地,又惊又喜,笑靥如花:“都说‘穷山’以南,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近日才知道,原来这世界的尽头,竟是仙境的入口。”

拓拔野六年来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恣情纵意,仿佛樊笼中的鸟儿重归自然,枷锁尽脱,哈哈大笑道:“从今往后,咱们终于可以泛舟大海,牧马南山,再不管他天下之事了!”

但想到纤纤母子,心中登时又是一阵锥刺似的愧疚难过,忍不住回眸北望。奈何天海茫茫,云遮雾挡,早已看不见南荒。这些年来穷尽心力,实现蜃楼之志,为的便是能有今日;一旦真的离开,却又五味交织。

雨师妾知他心意,嫣然一笑,柔声道:“仙界虽好,却不比人间让人牵挂。等找到了‘回魂草’,办妥鱿鱼之事,咱们就即刻回去吧。”

拓拔野摇了摇头,悲喜填膺,道:“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纤纤治世之能远胜于我,又有二哥、少昊等人倾力辅佐,我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是青阳……”心下刺痛,半晌才黯然道:“青阳年纪尚幼,也不知能否负起黄帝重托?”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哭声清脆,一人懊恼地叫道:“爹,娘,你们快来哄哄她,这臭丫头又哭鼻子,吵着要回北海找她娘了!”

两人转头望去,苍鹫尖啼,驮着一个十二岁的俊秀少年急速飞来,正是泊尧。怀中抱着一个秀丽可爱的六岁女童,不管他如何威逼劝慰,只顾伤心地抹着眼泪,嘤嘤哭泣。

龙女翩然飞掠,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温言细语,安抚轻吻,才逗得她渐渐破涕为笑。

泊尧道:“臭丫头,不是要回北海么?干嘛冲我娘撒娇?”见龙女娇嗔薄怒,抬手佯打,急忙低头驭鸟急冲,回头扮了个鬼脸,笑道:“爹,你瞧娘这般偏心,也不好生管管……”话音未落,臀部已被拓拔野气浪扫中,疼得哇哇大叫。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怅惘难过。这女童晏小真乃是蚩尤与晏紫苏之女,与其母相依为命,在北海鲲腹中住了几年,半个多月前才受晏紫苏所托,将她认作义女,代为养育。

龙女怜其身世,倍加关爱宠溺。泊尧生性淘气捣乱,看似对她大呼小叫,甚不客气,实则也颇为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是以虽只半月,她已将他们当作了新的家人,只是偶尔想起母亲时,还会情难自禁。

晏小真骑在鸟上飞了一夜,又哭了半晌,早已累了,被龙女这般抱着抚慰,大觉舒惬,呵欠连天,过不片刻,便搂着她的脖子沉沉睡去。

龙女抚摸着她的后背,想起蚩尤,不由又是一阵凄恻,叹息道:“咱们找遍了灵山、北海,都不见那‘回魂草’,倘若连这里也没有,那可真不知……真不知何处方有了!”

拓拔野心潮汹涌,摇头道:“我既然答应了晏国主,让鱿鱼魂魄重聚,起死回生,就一定要做到。即便找不到‘回魂草’,即便十巫也束手无策,至少还有‘种神诀’和‘回光阵’可以一试。一年也罢,十年也罢,百年也罢,总能找到法子。”语气虽缓,却是斩钉截铁。

雨师妾嫣然一笑,抱紧怀中熟睡的女童,柔声道:“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一定会办到。”

当是时,狂风鼓舞,白云尽散,诸夭之野尽呈眼底。泊尧骑鸟当下俯冲,惊呼连连。

千里原野地势各异,变化出各种截然不同的地貌。丘陵起伏,山林密织,沙漠茫茫,沼泽连天,盆地广袤,雪山高耸……仿佛数百万里大荒,全被浓缩在了此处。放眼望去,景物或瑰奇,或雄伟,或苍凉,或秀丽,让人目不暇接,神摇意夺。

泊尧大喜,笑道:“爹、娘,这里好玩得紧,咱们就在此处安家吧,别天南地北地到处飞啦。乔迁之喜,一切重新,我也得改个与此地相符的名字。”

沉吟片刻,拍手笑道:“是了!这里叫‘诸夭之野’,‘夭’者,美丽之物也,与‘昌’的意思差不多,那我改名就叫‘昌意’吧!”也不等拓拔野、龙女回答,便骑鸟急冲而下,纵声长呼道:“诸夭之野,昌意来也!”

拓拔野、龙女摇头微笑,精神也为之一振,骑鸟急追而下。

朝阳灿烂,遍海金光。苍鹫欢啼着冲过雪山,掠过心莲海,绕过无忧谷,贴着繁花似锦的茫茫原野,朝着一片明镜般的碧湖冲去。

狂风鼓荡,湖上涟漪荡漾,苍鹫贴水急冲,顺势抓起一条飞跃的银鱼,又欢啼冲起。泊尧纵声呼啸,径自驾着它朝远处飞去了。

放眼望去,烟波浩渺,莲花摇曳,风中尽是扑鼻幽香。拓拔野尘心尽涤,这些年来的愁闷烦恼也全部一卷而散,笑道:“是了,此地水清鱼多,最是适合白龙鹿横行肆虐。”

还不待将它解印而出,忽听身后欢嘶怪吼,两匹形如白狐、背生双角的怪兽破浪腾空,朝他双双冲来。拓拔野“啊”的一声,又惊又喜,大笑道:“霄昊、星骐,别来无恙!”

当年九嶷山下,他被帝鸿、女魃联手偷袭,坠入地渊,只道这乘黄兽也已惨遭毒手,想不到相隔十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竟会在此时此处意外重逢,心中欢喜自不待言。

乘黄兽欢嘶扑腾,湿漉漉的舌头朝他脸上交相乱舔,又咬住他的衣襟,争相朝东拽去。

拓拔野哈哈大笑,方一转头,周身却如被雷霆所击,瞬时僵凝。龙女亦微微一怔,嫣然一笑。

但见大风扑面,莲叶起伏,一叶小舟从右侧悠悠荡出。船上侧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素手斜握着几支碧绿的莲蓬,衣袂鼓舞,阳光照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笼着一重淡淡的七彩光晕。

澄澈的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二人,双靥霞涌,惊讶、羞涩中,又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惆怅。

苍鹫盘旋,小舟回荡。无边无垠的碧空中,飘着朵朵白云。诸夭之野的初夏,荷花连天盛开,美丽如画。

往事书

大荒597年三月,轩辕黄帝诛帝鸿、应龙于阪泉之野,杨絮如雪,十里皆白。那是大荒中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刹那芳华”。刑天断头,以乳为目,力竭而死。女魃大鹏之身告破,醒后疯魔,从此萍踪不定,所到之处必有旱情。

同年四月,阳虚城破,王亥、大鸿、常先请降,武罗仙子自杀,玄女携“阴阳双童”不知所踪。

五月,素女诞下一子,取名玄嚣,又名公孙青阳。

六月,土族长老会奉公孙轩辕为黄帝,改元轩辕,四海归心。青帝康为向轩辕黄帝请降。

轩辕元年七月,洵山祭台峰易名“轩辕台”,天下皆以为尊,无人敢西向射箭。同月,素女改号嫘女,世人尊称嫘祖。

八月,昆仑瑶池重开蟠桃大会。黑帝、白帝、青帝、炎帝与四海各国共奉轩辕黄帝为大荒天子,天下太平。

轩辕二年五月,嫘母颁天子令。仿古制,废五族,分封十二国,五族百姓迁徙杂居,彼此融合。十二国以五行神兽为号,分设十二国主,由中央黄帝统领,即黄熊、玄牛、赤虎、金兔、火龙、炎蛇、白马、白羊、金猴、碧狼、青鹰、白象诸国。并封龙为十二神兽之至尊。

撤去五帝、五圣女之职,改设金、木、水、火、土五正,专司祭天拜地、祈晴求雨,由黄帝统辖,不再干涉国事。又颁“新田令”、“平等令”、“长老令”,各国礼制皆按蜃楼城而行。

天子令既出,各地叛乱四起,唯烈炎、少昊、楚芙丽叶三人受封炎蛇国主、白象国主、白羊国主。六月,大荒诸侯会盟昆仑,上书黄帝,请求治罪嫘母、恢复五族制,为黄帝所拒。

轩辕三年三月,轩辕黄帝夜观星象有感,制天地烘炉,炼北斗神兵。五月,黄帝大破各族“四兽阵”,最终平定叛乱,废五族,设十二国。天下还复太平。

六月,龙神缚南仙化羽,敖越云坚辞龙神之位,仅受爵“镇海王”。龙神之位自此悬空百年。八月,镇海王与鲛人国主大婚,轩辕黄帝亲往道贺,赐“定海神珠”,寄望千秋万载,四海太平。

轩辕六年三月,黄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封蚩尤为战神。此后六十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被誉为旷古未有之盛世。

同年四月,轩辕黄帝留书嫘祖,云游天下,从此杳无踪迹。

这一天,距离神农帝驾崩之日,正好十七年。

尾声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海风炎热。无边无垠的海面泛着白光,惨碧的波浪轻轻摇曳。南边突然平空响起一个惊雷,滚滚乌云瞬时间从海平线翻腾蔓延。

一个柚木船破浪前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手握千里镜,向东南方向眺望,满脸剽悍英武之色,高声道:“戚老大,你看见了没有?”

十二个桨手听了齐声大笑:“少城主,你也忒性急了。哪有一出海便有收获的?”那少年皱眉道:“为了找它,已经出海七次,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怎不让人着急!”

舵手笑道:“少城主,倘若都象你这般性急,我们便只能去撒网捕鱼了。”众人哈哈大笑。

雷声滚滚,乌云急速凝聚,向北翻涌而来。天色迅速变暗,太阳被漫天乌云遮蔽,海风也很快转冷,一阵阵刮来,竟颇有凉意。

舵手道:“少城主,浪开始大了,只怕是有风暴。”少年扬眉道:“不妨事。大伙儿将旋翼合拢,倘若风暴一来,便立即圆舱。”话音未落,海面忽然狂风大作,一阵激浪卷来,险些将桨船掀翻。

舵手大叫:“圆舱圆舱!”少年喝道:“且慢!”脸上藏不住兴奋之色,沉声道:“转舵正坤位,收桨,平衡船身,原地待命。”

船身缓缓调掉转,在汹涌的海浪中跌宕浮沉。众人四下转望,在苍茫的海面上屏息搜寻着。

雷声更盛,乌云涌动,覆盖了整个天空,顷刻间,海面暗如黑夜,波涛汹涌。偶尔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将天地映得惨白。

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船身摇摆越来越剧烈。众桨手虽饱经风浪,还是不自禁地面色发白。

少年镇定自若地站在船头,目光如炬,衣袂飞舞,竟无丝毫惧色。

突然,远处海浪如裂,激起冲天巨浪,众人齐声惊呼。闪电一亮,天地一片雪白,只见一只长达四丈余的青色怪兽从海中破浪而出,引颈长啸。

那怪兽在二十余丈高的空中霍然张翼,状如海蛇,长三丈余,背鳍尖锐如刀,头有两对犄角,肉翼巨大。蓦然甩颈张口,獠牙交错,红信吞吐。

舵手失声道:“裂云狂龙!”

少年大喜,举弩搭箭,“嗖”的一声,金刚矢闪电般射入那怪兽的右眼,鲜血激射。

裂云狂龙纵声咆哮,张翼贴海疾掠。少年喝道:“别让它跑了!”嗖地又是一箭,将其左眼射中。

众桨手运桨如飞,柚木船疾速向怪兽冲去。

裂云狂龙“哗”地沉入海中。就在柚木船距离怪兽仅十数丈之距,那看似奄奄一息的怪兽突然狂吼跃起,两翼奋力伸展,半空屈弹,闪电般朝那少年猛冲下来,其势汹汹。

以此高度、重量,这般冲将下来,直若泰山压顶,立时要将这柚木船击得粉碎!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转舵。少年喝道:“合舱,下潜!”在舷翼合拢之前,他又“刷刷刷”连射三箭。

怪兽双目俱盲,四下风浪又极大,听不见连珠箭破空之声,腹部立时连中三箭,虽不致命,却也颇为痛楚,冲势顿减,拍翼狂啸。

柚木船迅速合拢为密封潜艇,急速下沉,朝前冲出十余丈远。

那怪兽咆哮飞腾,两翼连续猛击海面,波涛剧荡,登时将柚木船从水中高高掀起两丈余高。接着长尾呼啸破舞,“轰”的一声,断板横飞,坚硬的柚木船竟被它硬生生撞裂迸爆。

众桨手眼前一黑,从船中抛飞而出,接二连三地坠入惊涛之中。

少年大怒,猛地从船中跃起,踏浪疾行,右手从腰上反拔出一柄四尺长的弯刀,左手自后背抽出一根六尺长的伸缩钢棍,刀柄与棍头对接,并成一杆十尺长的大刀。

裂云狂龙嘶声狂吼,巨尾摆舞,朝他当头猛撞两下。

少年踏浪高高冲起,堪堪擦着巨尾冲跃到它头顶,纵声大喝,奋力朝妖兽颈上斩落。妖兽双目尽盲,不能视物,但感到那锋锐无匹的杀气,惊吼声中,胡乱摆尾。

刀光一闪,鲜血激溅,裂云狂龙悲声狂吼,大浪滔天。大刀刀锋夹在它颈骨之间,再也不能斩下半分。

少年立时撤手,朝前翻越,堪堪避过它巨尾袭击,翻身骑在它的头颈上,重重撞入汹涌的海浪之中。波浪激溅数丈高,十余丈外的柚木残船急剧摇荡。

这几下一气呵成,兔起鹘落,众桨手各自抱着沉浮跌宕的船板,漂浮海中,瞧得眼花缭乱,都忘了喝彩。直到瞧见他压着怪兽一齐冲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这才欢呼叫好。

掌声刚响起,波浪四涌,裂云狂龙又冲天飞起,那少年死死抱住它的犄角,又手拔出一柄短刀,挥臂扎入怪兽犄角间的软肉。

此处正是裂云狂龙大脑与神经中枢所在,剧痛若狂之下,怪兽震天嘶吼,奋力将少年甩飞开来,张翼甩尾,朝着北边摇晃飞去。

众桨手大急,抱着浮板叫道:“少城主,莫让它逃走了,城主的伤势就全靠这颗龙珠了!”

少年大喝着破浪冲出,死死抱住那怪兽的长尾,任它如何飞甩横舞,再不松手。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转眼间一人一兽已贴着惊涛冲出数里,众桨手的叫喊声渐渐听不清了。

少年借着那怪兽长尾朝前抛甩之际,猛地腾空飞起,高高越过它的头顶,顺势抓住卡在它颈骨的大刀刀柄,喝道:“滚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绕着它的脖梗儿朝下一旋,“咔嚓”一声,登时将裂云狂龙头颈硬生生斩断。

狂龙无头之躯在半空展开巨翼,胡乱扑扇了片刻,鲜血狂喷,这才从空中重重掉落。

少年冲落而下,麻利地挥刀插入它的肝脏,剜出灵珠,又驭风破浪而起。

当是时,一道人影倏然踏波冲来,“嘭”地将他撞落水中,一把抢过灵珠,格格笑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送我龙珠。”宛如一朵紫云,翩然飞掠。

那少年从海中湿淋淋地冲跃而出,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竟敢抢我之物!快还我!”腾空急追。

那人速度奇快,向右一飘,霎时间一冲出十余丈远,回眸咯咯笑道:“谁说这是你的东西啦?是你养的么?我追它追了三天三夜,有本事你也来追我三天三夜啊……”

闪电一亮,照得天海俱紫,也照亮了她的如花笑靥。

少年周身剧震,竟像被雷电当头劈着,呼吸窒堵,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张笑容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难道自己竟在哪里见过她么?心中突突狂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紫衣女子也像是突然怔住了,灼灼凝视着他,双颊晕红如醉,神色古怪。

“轰隆隆!”雷声滚滚。少年蓦地醒过神来,继续驭风追掠,喝道:“妖女!快把龙珠还给我,我要用它救我爹!”

紫衣女子眉梢一挑,嫣然笑道:“原来是个大孝子。可惜我没爹没娘,最讨厌孝子了,偏不给。”左闪右闪,穿掠于惊涛骇浪之间,倒像是在故意逗弄他一般,也不急着逃脱。

少年从未被女子这般戏耍,又急又恼,几个起落,冲到她身边,伸手往她肩上抓去,喝道:“给我!”

岂料紫衣女子也不闪躲,嫣然回身道:“有本事你就来拿呀。”突然将湿淋淋的酥胸朝前一挺。

少年五指顿时抓到她的柔软的双峰上,面红耳赤,连忙将手收回,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紫衣女子一怔,格格笑道:“你这人真有趣,死乞白赖地跟着人家,赶也赶不走。可是便宜送上门,又偏生不敢占。原来你不是大孝子,是个大呆子。”

声音娇柔悦耳,尤其那“大呆子”三字,温柔缠绵,听得少年“怦怦”心跳,面红耳赤。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爪虚长半空,颇为尴尬。

紫衣女子大觉有趣,踏浪抢前一步,挺胸相迎。

少年“啊”的一声,连忙连退几步,状甚狼狈。

紫衣女子笑道:“大呆子,你既然不敢碰我,又老跟着我干吗?”脸容俏丽,衣嗔亦喜。

少年心猿意马,凝神喝道:“少废话!快将龙珠还我!”

紫衣女子“扑哧”一笑,将龙珠塞入他的手中,柔声道:“呆子,给你就是,这般凶巴巴的干嘛?”眼波温柔如水,笑靥美丽如花。少年目眩神迷,脑中一片混乱,越发觉得此情此景放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突然念力一动,只觉一丝妖异凌厉的杀气闪电而至,胸前剧痛。心下大骇,低头望去,只见一只七彩的甲虫,似蝎非蝎,荧光炫目,钻入自己左胸之中。待要伸手去拨,已然不及。

少年惊骇之下,真气聚集心脏,想要将那甲虫逼震出来。但方甫用力,便觉万箭钻心,疼得几欲晕去。

他猛吸一口气,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吼道:“妖女!你!你!”说了几个你字,便觉胸肺剧痛不能忍抑,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格格笑得花枝乱颤,道:“呆子,你知道这虫子是什么么?叫做‘两心知’。从今往后,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乐也全部操在我心上,只要我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你痛不欲生。你说,是不是有趣得很呢?”

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冲天飞起,很快便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中,那银铃似的笑声却依旧远远地回荡不绝。

暴雨扑面,雷声滚滚。少年紧攥龙珠,沉浮在汹涌而冰冷的海中,也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是惧。苦苦思忖着妖女究竟是谁,心中突然又是一痛,闪电乱舞,刹时间仿佛想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模糊情景,却又倏然即逝,再也记不分明。

《蛮荒记》全书完

结稿于2008年4月9日

后记

七年前,当我开始《搜神记》的旅程时,网络奇幻浪潮刚刚兴起,各大原创文学网站几乎全是仿照《魔戒》、《龙枪》等西式经典的奇幻小说;七年后,当我结束《蛮荒记》的长征时,中国背景的各类奇幻小说却已经占据了大半江山。天翻地覆,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短短七年,就象是当今中华文化复兴浪潮的一个缩影。

我有幸生逢其时,成为第一个以《山海经》为地理历史背景、创作中式奇幻的作者,恣意地畅想和描绘华夏民族壮丽而神奇的太古时代。对我来说,这七年间最大的褒奖和快乐,莫过于收到一封又一封读者的来信,告诉我,因为我的小说,他们开始关注《山海经》,开始了解中国神话,开始对这厚重而尘封的五千年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与共鸣。

作一个中国人是幸福的,作一个中国作家尤其如是。没有一个国家和民族,象我国这样,有着如此源远流长而从不中断的辉煌历史,有着如此博大精深而兼容并包的灿烂文化,有着如此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灵感素材。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贵族的后裔,祖辈显达,身世煊赫,有着太多的荣光值得去追想和缅怀。

但我写《蛮荒》三部曲,不仅仅只是为了追想与缅怀。

中国历来有着很强的忧患意识,又有着乐观天真的民族精神,无论是由此诞生的现实主义的伟大杰作,还是浪漫主义的幻想文学,都有一个共同的诉求和主题,那就是歌颂真、善、美,缔造一个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有趣的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文必称先秦,礼必崇上古。在他们眼中,惟有民风淳朴、世无所争的三皇五帝时代,才是这理想中的完美世界;而炎、黄、尧、舜、禹则是衡量一切帝王是否伟大与称职的标准。

为什么这个模糊遥远,连司马迁也不敢轻易论述的上古世界,竟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为什么竟能成为数千年来,所有政见不一、理想各异的中国文人共同的精神家园与道德信仰?

道可道,非常道。看似简单的答案,往往玄妙而又无法言传。如果你也翻阅了很多的历史、笔记与神话传说的相关书籍,看见那些追日、填海,为了大道无所畏惧,哪怕断头也猛志常在的圣贤英雄,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这片古老而沧桑的大地,能孕育出如此博大而不朽的文明。

这是一个怎样雄奇瑰丽的奇妙世界、一个怎样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它似乎是虚幻的,但却又如此真实,它哺育了我们祖祖辈辈,让我们保持了孩提般的天真梦想,保持了正义的信念,保持了视死如归的勇气,保持了“不在其位,而谋其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德操守,保持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质朴情怀。

古人说文以载道,我没有史迁的如椽巨笔,难描其壮丽于万一,但我至少可以让这个游戏笔墨的幻想小说,成为进入这瑰奇世界的一个入口。如果有人看了我的书,因此激发了对中国古老历史与文化的共鸣与热爱,幸何如哉!

除了这小小的奢望,写小说本身,还能带来许多难以名状的快乐,其一就是你可以如造物主般,恣情地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但写小说又常常痛苦的,比如这个世界中人物的命运,往往不能由你决定。

小时最喜欢《项羽本纪》,看到动情处,每每悲喜填膺,热泪盈眶,拍案不能语,立志将来一定要写一个项羽般的盖世英雄,完败刘邦之流的奸雄无赖,一统四海,造福万民。故而写《搜神》、《蛮荒》时,特意将蚩尤塑造成了项羽式的人物。但当我设定所有人物、拟好大纲的时候,就知道纵然是我,也无法改变他项羽式的宿命。

象他这样的人,历史上通常只有两种结局。胜了,沦为暴君,而后被推翻灭亡;败了,成为英雄,从此被千秋传颂。所幸他失败的机率远远大于胜利,所以注定了只能做让人扼腕而敬慕的悲剧英雄。

而拓拔野则是我根据中国历代文人的理想,以及传说那无所不能的轩辕黄帝的形象,所能勾画出的最典型、又最另类的帝王。他正直、善良、坦荡、睿智,充满了吸引追随者的魅力,为了大义甘愿牺牲小我。

然而这样性格的人,注定不会以自我为中心,独断专行,无所不用其极;在真实历史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中,也几乎不可能成为最终的统治者。所以故事的结尾,他也只能禀其本性,完成大业后飘然远引,而将天下交付给更坚韧果决、聪睿专断的嫘女经营。至少在彼时彼刻,蜃楼城的梦想已经基本实现了。

拓拔野与蚩尤的故事,也于此全部终结。

写作过程中,常常有读者问我,我最喜欢的笔下人物是谁?我喜欢的人物很多,除了两位主人公,比如龙女、姑射、晏紫苏、流沙仙子、纤纤、科汗淮、青帝、六侯爷、赤松子……等等。他们都有若干我所喜欢的真、善、美的品质。

自然,这些人物或多或少也都有各自的缺点,这些缺点,只是为了更加真实、丰满地塑造人物,大家大可不必连带着一并喜欢。

比如我歌颂龙女、晏紫苏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但可不希望有人喜欢她们自暴自弃后的放荡沉沦,或者自私自利的杀人狠辣。我赞赏六侯爷、赤松子豪爽重义、对朋友肝胆相照,可不希望有人喜欢他们风流放浪,乃至无意间所犯下的乱伦罪孽……

如果你除了以上角色,还喜欢书中的其他人物,敬请关注未来的《蛮荒》第三部与系列外传。第三部所讲述的,将是拓拔野、蚩尤的后人与流沙仙子等人的故事。《蛮荒》系列外传中,大家还可以看到更多大荒英雄的传奇,比如少年神农,比如共工,比如旱魃,比如精卫。

最后,我要借着谢幕的机会,感谢我太太蕾依丽雅。没有你就没有《蛮荒》三部曲,这部书应该献给你。

感谢《今古传奇·奇幻》杂志的所有编辑,尤其熊嵩与杨严,如果不是你们的识见、决断和勇气,《蛮荒》系列不会在杂志上连载五年之久,创下国内期刊奇迹似的连载记录。特别感谢杨严百折不饶、无孔不入的催稿毅力,让我没有松懈和偷懒之机。

此外,还要感谢起点,为《蛮荒记》的网络连载提供的良好平台。感谢钱丽娜女士与孔毅先生,对《搜神记》简体版的问世所作的努力与帮助。感谢杭州九越的陆云山先生,将《搜神记》拍摄成了52集的电视动画剧集。感谢所有给过我建议和帮助、却无法一一道出的朋友们。

当然,最要感谢的还是所有支持我、喜欢我的读者们,是你们七年来一路相守,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和动力。我惟有拿出更好更用心的作品,以作回报。

树下野狐

2008年4月21日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me/

==========================================================

作者感言

树下野狐

树下野狐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弹幕
弹幕设置
手机
手机阅读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